《谁记苍茫旧主人》齐柯

2、Chapter 2

　　仙乐弦歌飞舞，凤箫玉管吹彻。

　　伯牙手挥七弦，雅音盘旋；念奴执板展喉，婉转轻妙。

　　琳琅乐声与缥缈花香糅合，白裙仙女们如鹤雪腾空，冉冉落在莲叶上，迎风起舞，丝竹纵横间，云翻袂影，凤翥鸾翔。水袖轻盈漫卷，烟蛾约略，眼波盈盈，逸态横生。

　　众仙已经落座，偶尔有那么几个空位置也是事先客客气气地告知过原因，剩下两个明显的空缺一个是左手下位，一个是右手下位。

　　天尊原迦支颐闭目，看上去庄严威仪，似乎在静心赏乐，实际上在想：当父亲真难，比当一个孩子父亲更难的是当两个孩子的父亲。

　　第二记钟声响过，俊秀的华服少年匆匆而来，脸上带着谦恭腼腆的微笑。待要入座，天后道：“梵儿，今日众仙家齐聚，长辈们都坐定了你才到，还不赔罪？”

　　原梵挠了挠脑袋，告罪道：“诸位仙家恕罪，我因为读书忘了时辰，故而来迟，还请宽宥。”四周响起和善的笑声，仙风道骨的云牙子捻须笑道：“殿下如此好学，实在是可喜可贺啊。”原梵微拜回笑，坐到天尊的左手边。

　　天尊轻声问：“龙衍呢？”

　　原梵摇摇头，闭上眼睛开始想自己的事。他方才赶来途中还有些紧张，担心自己是最后一个，到了才发现原来还有垫底的，稍觉欣慰。他身子虽端坐在此，思维却仍徜徉在浩繁卷帙中，原迦早就习惯这个儿子在琅嬛阁静读一待便是三年五载，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也不再多问。

　　右边坐在山壁上的九夷神君忽然朗声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他是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广额方颐，衣衫华贵，但粗犷的举止时刻暴露出他武将的本质。他掌管东方的国家，并未出过大错，他在同僚中名声颇显也不是凭借政绩，而是因为好色的传言。每回来参加万仞天的宴会，他身边总是不同的美人，如今已经是第十九位了。此次与他同席的是一位紫衫如花的夫人，冰肌玉骨，香腮凝泪，宛如芙蓉泣露，我见犹怜。

　　原迦微微举起手，美妙的音乐戛然而止，仙女们的舞姿也暂停：“何事？”

　　艳若桃李的夫人似乎柔弱得承受不了众人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微微侧过身子，像是在向丈夫寻求庇护。九夷神君最受不了的便是女人的弱态，声音也愈发洪亮：“陛下，在下的夫人琼华方才被天宫中一个小童欺侮，还因此遗失了避水珠，还望陛下能派人找出那个小童，加以严惩。”

　　他话音刚落，一个清凌凌的声音接口：“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踩着最后一记钟声，众神翘首以盼的对象终于疾步出现在视野中。

　　龙族少君换了一身月白长衫，长发束起，手执鹤骨笛，轩轩韶举。她姿容称不上俊美，却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潇洒韵度，与之前那个轻浮狼狈的小童判若两人。

　　连九夷神君都愣了一愣：“少、少君？”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宠妾告状的对象居然是龙族的少君，连紫衫夫人本人似乎都怀疑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她懊悔不已——自己竟忘了，天界有几个人有那般湛蓝眼眸？

　　自虚荒二神创世，龙族就存在，是极为尊贵显赫的种族，而且天赋绝高，聪颖□□，骁勇善战，备受崇敬。五万年前，神族与魔族的激战中，龙族浴血厮杀，龙神龙旷率领数万名族人齐开阵法，将魔族连接人世的甬道封印，而后神形俱灭，消散于天地。

　　那一战绵延万里，各族参战者的尸体从东边的樕之山一直堆积到西边的钱来之山，凡是血漫过之地腥气冲天，寸草不生，后来还是用甘霖清洗过人族才能生存。凡是目睹过那一战的神祇仙人，回忆那时的惨烈景象，时至今日都心有余悸，宛若梦魇。

　　世界回到了最初天地未分，清浊不辨的混沌状态，与日月并肩的万仞天也被黑暗笼罩。

　　妖氛魔障四起，像泼洒的墨莲，媾合的巨蟒，虬结的藤蔓，企图能攀至天阙。

　　神兽拉着战车在云层上轰隆隆地急速前行，传到下界便是响亮的雷鸣。双方鏖战的将士兵刃如雪如霜，激斗时如闪电翻腾，直杀得狼烟煞气弥漫，血雨倾盆而下。

　　迦楼罗族的战士们雪白的广阔双翼被鲜血染红，不眠不休地与凶残的魔物相斗，搅动得风云激荡。银色的箭镞上跳跃着幽冥之火，被射中的对象在一刹那间化为乌黑碎屑。

　　龙神龙旷率先开始吟唱，那是龙族的秘术，古奥高亢的歌声回荡在辽阔天地间，时间的河流都仿佛静止，连死去的龙族似乎都凭借不灭意念加入吟唱。那歌声愈来愈激越雄浑，天地震颤、日月黯淡，万龙鳞甲怒张，在空中夭矫腾翔，每一条巨龙身上都萦绕着璀璨的金光，煌煌烨烨，他们凝结成一道无坚不摧的墙，抵挡住魔族的一次次进攻，并逐渐推进战线，一条金色的、首尾环绕的线一点一点蚕食着甬道入口，在无数魔族的惨叫哀嚎声中，入口永久闭合。而龙族的战士们也抵达了生命的终点，他们的鳞甲上裂开一丝丝细纹，起先就像酥脆的旧纸张撕开的声音，而后演化成瓷器破碎之声，坚固的鳞甲从他们身上一片片剥落，融化在透亮的雨丝中。

　　龙神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钧天剑插入极渊，吐出最后一口血，缓缓闭上眼睛。

　　那场磅礴大雨仿佛是为龙族战士们唱的挽歌，吟咏他们的无畏，安抚他们消散的英灵，足足下了三天三夜才结束。

　　经此一役，龙族血脉凋零，但声誉一时也达到了鼎点，连众神之主也心悦诚服地礼敬三分。

　　龙族繁衍本就缓慢艰难，雌龙一生普遍只生一胎，这一次生育便要数万年才能复原，这场战役中龙族雄性几乎覆灭，人丁日益稀少，龙婆死后，龙族唯一的后裔便只剩这位少君了。

　　天尊原迦与龙神龙旷是挚友，怜惜稚子孤苦，便接到万仞天抚养，视若己出。

　　天界诸神无不对龙族敬仰有加，尤其这位少君是龙族的最后的血裔，便是她有错，难道还真能责罚吗？

　　龙衍玩转着手中的玉箫笑道：“之前和夫人开了个小玩笑，夫人若是想让我赔避水珠，尽管开口，要多少我那里都是有的。”龙族居于深海，奢华富饶，奇珍异宝数不甚数，她又是龙宫唯一的主人，区区避水珠自然不放在眼里，便是百座九夷神君的神宫，又怎能抵得了龙宫之奢华？

　　琼华夫人想到之前自己在她面前颐指气使、把那串手链当作了不得的宝物的姿态，只觉得又羞又恨，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扑入丈夫怀中嘤嘤哭泣。

　　女人的眼泪是最好的武器，九夷神君固然知道龙衍身份尊贵，但看着自己宠姬娇怯怯、泪盈盈的模样，身为男人的担当与勇气油然而生，克制着问龙衍：“少君，不知拙荆与您有何矛盾，要平白无故遭受您的欺侮？”

　　龙衍心知他好色，在自己夫人面前逞威风，冷笑道：“不如问问你的好夫人。”

　　九夷神君低头放柔了声音道：“夫人，如今天尊在此，你只需要说明真相，天尊一定会为你做主。”他一个彪形大汉做温言软语之态，显得有几分滑稽，就好像一个壮士使用绣花针。

　　琼华依旧埋首在他怀中不言语，泪珠滚滚而落，心中却在盘算：龙衍绝不会把自己用手按她浸水的那一节说出来，只要这一节不披露，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占理的。以龙衍之傲慢，九夷神君只要在出言声讨几句，保不准她把不必背的锅都要背在身上，到时候天尊若是还是一心向着她，是怎样都说不过去的。

　　九夷神君果然不忍再逼问妻子，大声说：“少君，拙荆自幼娇惯，法力低微，手无缚鸡之力，她能有什么过错呢？”

　　“手无缚鸡之力？你给她备金蛟鞭是作摆设的么？”龙衍早就被女人哭得不耐烦，横眉冷笑，“九夷神君说得对，她没过错，都是我的过错。我把她推下瑶池了，怎么，要找我算账吗？”

　　“你！”九夷神君被她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猛地一拍桌子，连敬语都不再用，旁边的陵光神君按住他，劝道：“今日燕饮乃是喜事，不宜大动干戈。”又对龙衍微笑道：“少君，有话好好说，何必咄咄逼人呢？”

　　龙衍冷冷道：“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吗？”

　　陵光神君本是好心打圆场，却被她蛮横地堵了这一句，眉头微皱，还未做声，原迦已拍案而起，怒道：“龙衍，你放肆！”这声厉喝把神游物外的原梵都震惊了，不由一颤，如梦初醒地看着眼前局面，

　　龙衍出生于龙宫，在龙婆膝下长大，彼时龙宫只有她一只幼龙，被性格温柔的鲛人们众星捧月，性格难免有些骄纵。后来被接到万仞天，众人敬重她的身份，便是碰到她胡闹也不敢指责，原迦知道她顽劣，可一来怜她孤弱，不忍苛责，二来想着她年纪尚小，不懂事，长大便会好一些，奈何发现她越长大越傲慢矜骄，横行无忌，不仅没有她父母风范，倒是养成了恶霸的习性，并且不务正业、荒废修行，有时在天宫闹翻了天，众人忌讳她父母，当面不指责，可也没少找原迦抱怨，每每遇到类似事情，他也是头疼不已，只觉愧对逝去的龙旷夫妇。

　　龙衍不是没有被原迦训诫过，各种各样的唠叨见得多了，三天被训一小次，五天被训一大次，批评对于她而言简直是家常便饭，哪天原迦不数落她了她反而不自在。可那都是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至多加上天后，当面被斥责还是头一遭。她大觉颜面无光，回嘴道：“区区一个宠妾算什么？”

　　原迦叱道：“不知悔改！还不赔礼道歉？”他虽然叱骂龙衍，其实心痛不已，他一心寄望龙衍成材，光复龙族，可没想到这孩子居然养成如此蛮横无礼、狂妄自大的歌行，若是放任她这么下去，他便是龙族的千古罪人。天后明窈劝道：“她还只是个孩子，你不要这么……”这一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原迦勃然大怒：“她几岁了，还是孩子？”

　　明窈见自己目的达到，默不作声。每次龙衍犯了错，她都还在原迦身边劝：“她还只是个孩子，不用太严厉。”旁人都以为她是好心，其实她从龙衍来天宫的第一天边觉得原迦偏心于她，又嫉妒她天资胜于原梵，生怕这个别人的孩子超过了自家儿子，因此龙衍顽劣恣意之举她从不约束，反而百般回护，对原梵倒是督促得紧。龙衍年纪尚小，不懂辨别人心好坏，不喜旁人说教，倒觉得明窈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

　　龙衍也怒发冲冠，吼道：“我做错什么了要赔礼道歉？”

　　“少君！”一直默不作声的清栩从席上翩跹落下，柔声劝道，“少君不要冲动。”她穿着青色的衣裙，蓝发如水，修眉联娟，鼻腻鹅脂，观之可亲。她是从龙衍幼时便开始照顾她的鲛人之一，此次宴会也在邀请之列。龙衍鲜少回龙宫，清栩本想借此机会来探望她，没想到中途居然闹出这种事。她清楚龙衍的脾气，虽然骄纵但心眼不坏，不会无缘无故推人入水，只是有些偏激暴烈，有些事慢慢把话说清就可以解决问题，她偏偏不好好解释。

　　清栩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清的声音道：“少君，此地毕竟不是龙宫，不能不计后果。我知道其中必有隐情，您何不把事情解释清楚呢？”听她柔和嗓音，龙衍不觉鼻头一酸，觉得还是自家人好。她抬头怨恨地望了原迦一眼，满心失望，她视对方为父，可他终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若是亲生父亲，又怎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颜面扫地？

　　这里并非她的家。

　　龙衍吸了吸鼻子，强撑着大声道：“好了，我知道我龙族不配同诸位待在一块，这就告辞。”她抓起清栩的手，目不斜视，大跨步往瑶池外走，急得清栩直唤：“少君！少君！”

　　原迦心乱如麻，方才龙衍望过来那一眼几乎令他心碎，刹那间他后悔之前的所作所为，孩子年轻气盛，终究要留些面子。可是转念一想，她的面子是面子，人家的面子就不是面子吗？小小年纪不敬尊长、不知礼节，将来如何能成为优秀的君主？又听她外强中干的那句反话，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回父女俩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刚要开口叫她回来，却见她驻足说了一句：“若非我族奋勇杀敌，诸位哪里还能在此清闲燕饮？”

　　这话她虽然说得无意也不大声，在座的各位皆非等闲，听得一清二楚，脸色都起了变化，包罗万象，色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