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记苍茫旧主人》齐柯

1、Chapter 1

　　瑶池的水总是那么清，过路的仙娥最喜欢在池边端详自己的倩影。

　　碧叶田田，雪中透粉的莲花袅袅颤颤，像绣在翡翠底缎上的雅致纹样，终年不败。五彩斑斓的鱼群游弋其中，宛如灵活的针通经续纬。经过神明仙君们经年累月的感染，池中的任何事物都充满灵性，凡人若是在瑶池中洗一洗，可以获得千年的寿命；莲花碧绿笔直的茎干若是加以锤炼，便是胜过一切人间钢铁铸造的兵刃。只是在池畔坐一坐，氤氲的灵气便会洗涤污秽杂念。

　　池畔山石累叠，高屏迤逦而开，松柏蔓披，花醉如霞，天匠巧功，嵯峨之上檐牙高啄，朱阑曲折，每隔三至五步便设一案，摆上珍馐佳酿，看来艰险，仙官力士却如履平地。清渠屈注，洄澜皱漪，空濛香雾，兰麝缭绕。

　　不断有神官仙君抵达，伴随蔼蔼祥光，飘飘瑞气落座，仙娥美姬佩摇风影，衣动霞光，一时间只见绿云扰扰。

　　仙娥莺莺才把香醪果品放上桌，又取八珍，转头一看，却见装酒的玉瓶与最大的蟠桃不见了，柳眉微蹙，忽然意识到什么，低首小声道：“少君？”

　　平静的水面上咕咕冒出几个水泡，一人头顶莲叶浮起，一手酒瓶一手蟠桃，桃子已有一半下肚。

　　突然钻出来的少年笑吟吟道：“是我。”她貌不惊人，却有一双罕见的湛蓝双眸，灿若寒星，顾盼间潋滟澄澈。少年一头乌黑长发湿漉漉的，身上银白的衣袍却干爽如初，水滴像一粒粒珍珠似的滑落，丝毫不浸染。这种稀罕织物名为鲛绡纱，又换作龙纱，出自鲛人之手，轻薄如蝉翼，制成衣裳，入水不濡，冬暖夏凉。

　　仙娥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轻声道：“少君，宴会还没开始，您……”“暂且忍一忍”五个字还没出口，少年便瘪嘴道：“我饿了。”她啃了一口蟠桃含糊抱怨道：“等宴会开始恐怕得一两个时辰之后了。”

　　莺莺只好问：“您还要点别的吗？”

　　少年边啃桃子边伸长脖子瞅了瞅桌上的食物，吐核笑道：“给我一只白鵺腿吧。”白鵺是单张山上的一种鸟，形状像雉，头上有斑纹，翅膀白色，脚黄色，吃了能治喉咙痛或痴呆。这鸟见人便跳，异常好动，故而肉质紧致鲜美，又经御厨用多道工序烹饪，膻味尽去，略带回甜，滋味浓郁。

　　少年大口吃完，把骨头往莺莺手中的水晶盘中一抛，撂下一句：“我走了。”再次潜入水下，肩并肩密密的莲叶中霎时便凝住一线波痕，料想她已经游到对岸去了。

　　微风轻拂，碧水起皱，莲花摇曳生姿。

　　少年真身是龙，水中陆地对她而言没什么两样，此时酒酣饭饱，被暖风一吹，泛起微微倦意，只想找个地方歇一歇。刚觅到一株不高不矮、枝繁叶茂的树，正准备躺上去，忽然听得不远处假山后有一个婉媚声音道：“蠢笨如猪的东西！若是找不回来，你仔细脑袋！”女人声音听起来娇怯不胜，骂起人来却十分昂扬，尖酸刻薄之词层出不穷，听得少年直皱眉，那厢隐隐传来哭泣之声，女人骂了一声“贱婢”，紧随着一声响亮的耳光。

　　少年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侧过身子偷觑：骂人的是位紫衫丽人，体格风骚，容颜妖娆，论娇美不输三春之桃；受她数落的是个圆脸少女，白净脸蛋上是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想来就是刚才挨的。

　　少年瞧着紫衣丽人心想：长得是好看，可惜是个不折不扣的泼妇。

　　女人撸了把袖子，露出一截白嫩如藕的皓腕，叉腰冷笑道：“你是不是推脱说找不到，自己私藏了？”

　　少女噗通跪下，拽着她裙裾哭道：“夫人，您……您就是给奴婢一百个、不，一万个胆子，我、我也不敢啊。”

　　女人却不依不饶，望天切齿：“我就知道那婆娘不安好心，故意安排个浪蹄子服侍我，让老娘不好过。”她低头瞧着少女阴森一笑：“我回去就让神君剥了你的皮。”

　　少女知道她在主人面前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面对下人又是另一副嘴脸，最善于撒娇痴缠，主人对她百依百顺，若是真的去挑拨一番，自己恐怕性命难保，登时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

　　少年从未见过因为掉个东西就把侍女骂得狗血淋头的人，心里好奇到底是什么世间罕有的宝物。她不经意垂头看见草丛中有东西闪闪发亮，拣起一瞧，原来是串珍珠手链，那些珍珠平平无奇，稍微奇特点的是中间一粒海蓝色的避水珠——她小时候作弹丸就玩得无聊的东西。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串手链：就因为这玩意？

　　她从假山后出来，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那串手链：“你掉的是这个吗？”

　　女人看见失而复得的手链，明眸一亮，对还瘫在地上的侍女喝道：“还不拿过来。”

　　少年笑了一笑，晃了晃那串手链，意兴阑珊道：“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块普通石头罢了。”手一扬，那串手链便被抛入水中。

　　女人和侍女脸上俱是一惊。

　　侍女赶忙跑到池边去捞，女人瞪了少年一眼，秀目几乎喷出火来，但眼前的头等大事不是找他算账，快步到池边张望。

　　瑶池水虽清，却被茂盛的莲叶覆盖，看不清底下的情况，女人踢了踢侍女的屁股，不耐烦地命令：“你下水去捞。”

　　侍女惊惶地躲到一边，抱住自己双肩，拼命摇头：“夫人，我……我不会水啊！”

　　女人怒视她，没好气地说：“难道我会吗？！”她想起罪魁祸首，回头骂道：“不长眼的东西！你知道光是那些珍珠就有多难寻吗？”

　　少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冷漠回应：“不知道。”

　　女人见她长发还乱糟糟的披在肩上，那身衣服也甚为素净，料想只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童子，阶位不高，人面对地位远不如自己的冒犯者容易愈发盛气凌人，当即扬手打算扇她。

　　少年闪身避开，嚷道：“你打人打上瘾了吗？我可不是你的小婢女，能够随便欺侮。”女人追着她打，几下都落空，心头愤恨，当即掣出金光闪闪的长鞭，冲着她颈脖卷去。鞭梢掀起锐利呼啸，少年心头一惊：这婆娘好狠！她平日疏于修炼，遇到神器没法还招，当即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长鞭次次离她脑袋只有咫尺，打得琪花瑶草一片残乱，叶瓣乱飞。

　　侍女怯弱的声音在女人背后响起：“夫、夫人，手链没丢，在、在这。”女人回头，那串皎然如月的手链好端端的在侍女手中，心念电转，明白方才少年不过施展了障眼法耍自己，心中更气。一番折腾后，她再气也有点打不动了，等会还要去赴宴，整理仪容还需花费时间，心想等会去找神君，让他把这小鬼揪出来好生教训。冷冷凝视了一眼抱头逃窜的少年，收起长鞭掉头离开。哪知才迈开步子，便被一个东西绊了一跤，“哎哟”摔倒在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个酒瓶，更可气的是少年见她狼狈模样，抱着肚子笑得打跌。女人柳眉倒竖，抖开长鞭，宛如金浪，气势夺人，少年躲闪不及，纵身跃入瑶池中，水花四溅。饶是如此，衣袖仍被划出一到口子。

　　少年沉入水中又浮起，手足并划，像一只毛毛糙糙的小狗，慌张道：“救、救命！我不会水！”她哀求道：“夫人，救命！”

　　女人站在池畔冷诮地望着拼命呼救的少年，大感痛快，讥笑道：“现在知道怕了？”

　　少年挣扎之余连忙点头：“知道了……”最后一个音被涌入口中的水淹没，好不容易再次浮起来，双手乱挥：“知道了！”

　　侍女感激少年当时捡到手链解围，焦急地劝道：“夫人，您、您救救她吧……”见女人眼神冷如寒霜，声音慢慢低下去，轻如蚊呐。

　　女人伸出纤细如春笋的手，少年大感欣慰，伸手去抓，却见她嘴角弯起一道冷弧，心叫不好，可还是不偏不倚地撞上她的手掌，被她往水里压。

　　侍女的惊呼通过水的传递变得沉闷，传到耳边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响起的：“夫人！”

　　一连串气泡从少年紧闭的嘴中逸出，浮上水面噗噗破裂，她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四肢松软，像脱线的木偶一般，在水中飘荡，身体逐渐缓缓下沉。

　　目睹这场谋杀的侍女惊骇得说不出话来，用手捂住张得大大的嘴巴，眼眶里盛满泪水，眨眼便落下。

　　女人冷然直视她，徐徐道：“不许——”话音未落，本来已经溺死的人陡然间从水中冒出，像一只腾跃的鲤鱼，右手如电，把蹲在池畔的女人哗啦拉下水，自己则利落地上岸。

　　这变故在兔起鹘落间，侍女看得瞠目结舌。

　　少年拍拍手，拂去衣衫上水珠，迎风而立，耀武扬威道：“你以为小爷我是吃素的？”她自幼被当作男儿教养，说话也无所顾忌，“大爷”“小爷”随口便来。

　　紫衣女人在水里挣扎，没有任何依托，端庄俨然的发髻都散乱，吃力地喊道；“救、救命——”她目光落到还被侍女拿着的手链上，表情因渴求扭曲得狰狞，沙哑道：“避、避水……”

　　侍女早吓得全身僵硬，手足无措，连问：“什么？夫人您说什么？”

　　少年扬扬下巴轻笑道：“她让你把手链抛给她。”

　　“哦哦。”侍女如梦初醒，把手链掷去，然而准头不对，手链从她身边滑过，悠悠下沉。女人目露惊恐之色，嘶声道：“不——”

　　少年僵了一下，询问侍女：“她真的不会水？”

　　侍女急得又流泪：“真的不会！”

　　“嗨。”少年叹了口气，一个猛子扎下水，绕到女人身后，双手架在她腋下，轻轻托起，推到岸上。

　　女人被迫吞咽了好几口水，拼命想呕出来，少年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安慰道：“瑶池水不脏，真的，也就是小孩们偷偷往里吐口唾沫、撒泡尿……”女人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把她削皮剜骨，奈何不断咳嗽，根本腾不出力气找她算账。

　　远处响起恢弘磅礴的钟声，回荡悠远，少年脸色一变——这钟声是宴会开始的前奏，这一声之后还有两声，三声过后就意味着迟到，迟到就意味着得顶着众人责备的目光入席，另外宴会后还得被骂，光是想想这连锁后果她就如芒在背，心惊胆战，跳起来道：“不玩了不玩了！”

　　女人伸出一根颤巍巍的玉指，仿佛暴风雨中柔弱的花朵，然而目光恶狠狠的，似乎想将她生吞活剥。

　　少年供一拱手：“美人，再会！不对，再也不会！”说完这句油腔滑调的话，她就像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