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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贺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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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洺暄再睡醒时,屋子被炙热阳光填实得满满当当,好似一屉蒸笼。他躺在蒸笼里,热得长汗直流。
他觉得再躺下去就离蒸熟不远,半个时辰前,他已经被热醒过一次。
沈洺暄之所以没有照常翻身下床,是因为初醒时眼神迷离,看见床边好像坐了一个人。那人穿着玄色衣裳,披件似乎连帽的斗篷,沉稳地坐在床畔。
那人面向窗外正襟危坐,脸被宽敞的连帽全然挡住。他什么都没做,但只那么干坐着才更显得诡异。
沈洺暄被吓得后背发凉,趁着困意犹存,重新合上眼睡去。或许,他只是没睡清醒,眼睛昏花瞧见了幻影。
可再次醒来,那人不仅没走,还在不知何时侧过了身,眼神复杂地注视他。
这眼神里似乎有沧海桑田的叹息,蕴着若隐若现的哀戚,亦噙着一些难以名状的情愫。纵然他前生友于诗书,博闻强识,写过名冠天下的文赋,也不知该怎样准确形容他的眼神。
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与他对视,避无可避:“敢问尊驾,特意来此,可是要做什么事?”
他的眼角生出一丝讶然,语气平静地道:“你看得见我?”
寻常凡人是看不见黄泉鬼吏的,沈辜幸原以为沈洺暄也看不见他,是以无所忌惮地在他床旁坐了些许时辰,无所忌惮地凝视他。
沈洺暄边应声,边掀开了薄被坐起,“嗯,我看得见。”
他凝望着沈辜幸,斗篷将他遮得严严实实,除去两只搭在膝盖上的手外,便只能瞧见一张和沈洺暄近乎一模一样的脸,低声道:“你……和我长得很像。”
“你明天要娶亲了。”他别过脸,与沈洺暄十分相似的面庞便又隐在连帽之下。
他有意岔开话题,沈洺暄也不好再提,道:“……,尊驾可有何见教?”
沈辜幸低低地道:“没有见教,我就是来看看你。”
沈辜幸接了红莲令,通过碧落里第十层的白驹门,回到公元一四……年。左脚才踏出白驹门,右脚便进了沈府。
沈家的布置格局都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一切都是旧日光景。他轻车熟路地从庭院正门走到西厢,轻飘飘地穿过实木房门,进了一间装饰简朴而不失文雅的屋子。
他自出生起便一直居住在这间屋内,直到那一日,变故突如其来。
“你来看我?可我与你非亲非故,素昧平生……”沈洺暄忽地止住了话,眼前这个人和他可不像是非亲非故、素昧平生的长相,他警惕地向床里挪了两下:“你……是谁?”
从他讶然问自己能看见他时,沈洺暄便明白,他恐怕并非阳世之物。何况这三伏天暑热难耐,常人怎么可能还穿得像在严冬腊月那样严实。
他躺着的时候还没觉着有何异样,坐起离他近了些,竟然感受到了一些些冷意——这人身上散着寒气,似乎是经过惩治厉鬼的八寒地狱时,沾了漫天冰凉。
沈辜幸搭在膝盖上的手掌微微一动,他侧过脸淡淡地道:“沈辜幸,你的兄长。”
沈洺暄讶异地扬眉,道:“你是三哥哥?可是我三哥死时才三岁……”
沈洺暄的父亲沈维珩与夫人孟氏生育了四男三女,抚养成人的只有两男一女而已。其余麟儿娇女,俱在十岁之前夭折。
沈辜幸夭亡时,沈洺暄尚未降生。只听母亲说过,排行在自己前面的除去长兄以外,还有夭折的两位兄长。
他道:“不是说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到了那边也是什么样子吗?”
超度亡魂用的经文书里,一向都是这么画的。
他再仔细地端量了遍沈辜幸,面庞瘦削,面色惨白,俊朗却全无生气的脸上已经不仅流露着沧桑,而是似乎随时殒命的衰败。
和他形似九分,而神似一分。
沈辜幸看上去大概三十岁,他在他三哥夭折两年后出生,三哥在世的确和沈辜幸差不多年纪。
沈辜幸缄默半刻,缓缓道:“三哥在阴间蒙地府娘娘见怜,饮了碧落里的尘水,所以侥幸长成,如在阳世。”
他的声音含混沙哑,宛如吞过柴炭,和沈洺暄如泠泠河水般清越的声音天差地别。
“你……真是我三哥哥。”沈洺暄凝视着沈辜幸,语气半信半疑,身上却已卸下所有防备。
十本传奇、小说,七本写过人和神魔鬼怪的故事。他以前便觉得奇闻怪事并非空穴来风,
现在这鬼又和他长相相近,他有七分相信他是。
沈辜幸没答话,径自摊开手掌,顷刻间便有只小木匣凭空出现在他掌上。沉香木制,一寸大小。
“洺暄,三哥身死为鬼,在地府游荡多年,茕茕独立,无所依存。这许多年,只攒下木匣里的一点东西。”
他的另一只手也抵到了木匣底,一寸大小的木匣受到触碰,缓缓地扩展身形,“如今赠予洺暄,权当作三哥的贺礼,恭贺洺暄新婚之喜。”
说是新婚娶亲,其实明天沈洺暄只是纳妾而已。沈洺暄是时任首辅沈山严的嫡孙,弱冠之年早娶过一房妻室。
妻子陆锦卿乃刑部员外郎的三女,容貌端丽,贞淑贤良,并且识文断字。沈洺暄敬重夫人陆氏,与之相敬如宾。
虽然与陆氏没有儿女之情,但因自小厌恶士大夫之流纳妾的行径,立意一生只娶一人。
明天即将嫁给他的人,是当朝次辅慕之彦的孙女。他零星听过祖父和父亲谈起慕之彦的几个片段,慕之彦这老贼老练狡猾,暗戳戳地给祖父使绊子,想取而代之。
祖父是皇帝爷的宠臣,皇帝爷护着祖父,慕之彦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在朝堂列位大人面前被狠狠呵斥,丢尽颜面。
小畜牲被主人一顿棍棒打痛之后便学得乖了,慕之彦被皇帝训斥过后,也似乎转了性子。一味地巴结讨好祖父,不仅将籍贯迁到了祖父的老家永琳城,还自贬身价一定要把孙女许给他做妾表示忠诚。
沈洺暄向祖父坚决地抗议过,祖父的意思是:“如果你沈洺暄不娶她,那就将她许给你的庶兄沈洺岳。”反正沈洺岳亲于女色,屋里的姬妾比沈府里姓沈的人还多,再给他一个也无妨。
他堂兄什么德性,沈洺暄很清楚,贪淫好色、残暴不仁,过去的某几个月一到晚上他屋里总能传出女人惊惧得快撕裂的哭声。
祖父到底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半夜梦醒时听见惨烈啼哭的声音,瘆得一宿没合眼,点燃了蜡烛挨到天明。
翌日祖父当面对沈洺岳甩了脸子、冷脸责骂,他才算有所收敛。
沈洺暄从来都对这位庶兄鄙夷不屑,可他若不娶,慕家的孙女便会落到沈洺岳手里。
沈洺暄心底宽厚,做不得这种我不杀伯仁,伯任因我而死的事。咬咬后槽牙,坚定地对祖父道:“我娶她,不能把她嫁给我兄长,我娶她就是了!”
沈辜幸把木匣交给沈洺暄时,木匣长宽不过十寸,沈洺暄却险些没托住。它虽然看上去不大,里面却像装了一匣石头般沉重。
沈洺暄将它放到了床角,见沈辜幸神色凝重地嘱咐道:“好好拿着,别摔了。”
像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记着,这是贺礼。”
贺礼,贺礼,恭贺新人新婚之喜。
沈辜幸将目光尽然倾注在沈洺暄脸上,一字一顿地道:“三哥祝愿你和慕迟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沈洺暄愣了半刻,才听懂慕迟端是新嫁娘的名字。他三哥倒先知道了。转念一想,沈辜幸已经成了鬼,早知道些什么,也属实正常。
沈辜幸的神色淡漠依旧,话里却隐着十分的赤诚和期许,细听似乎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悲凉。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或许是现实总不能如期望的那般美满,所以祝词才听起来分外美好。
他沙哑的声嗓蹦出几字,短促而沉重:“好好待她。”
“好”见沈洺暄一脸困惑却顺从地点点头,沈辜幸了却心愿般闭上眼。俯仰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都只是沈洺暄的一场梦。
“三哥?”沈洺暄惊诧地轻喊了声。
屋子里除里沈洺暄外再没别人,如果不是床角那只木匣还在,沈洺暄会以为自己得了癔症,想象出另一个自己。
沈辜幸走了,留给他一只奇重无比的木匣。
既然是送给他的贺礼,那么在人走之后打开看看,也应无妨。沈洺暄向床角挪近了些许,好更清楚地看见木匣里的东西。
这是鬼怪赠送给他的礼物,自带着一种和阴曹地府相衬得宜的神秘。他隐隐能预料到,里面的物件应该藏着些足够让他叹为观止。
沈洺暄将木匣盖放开,匣子里赫然放着数不胜数的簪子。沈洺暄疑惑地挑挑簪身之间的缝隙,似乎往下也全是簪子。
木簪、玉簪、金簪、银簪、步摇,匣子里聚齐了簪子的所有种类。每类簪子又都各式各样,单单是木簪一种,即有几十支。材木既有紫楠、沉香,也有普通的梨树、桃树等,每支木簪都漆着不尽相同的漆。
这匣子里装着少说也有百来支金银玉制的簪子,难怪重得令人匪夷所思。
沈洺暄随手取出了一根金簪,簪头用红绿宝石嵌出一朵带叶桃花,华贵夺目。他转了转金簪,忽然发现簪尾处有块小小的凹陷。
他捏着簪头桃花,定睛细看金簪簪尾,那块凹陷地方分明刻着一个“端”字。
端?是个什么意思?
沈洺暄将金簪放回木匣,随便抓出一摞簪子,依次看过每根簪的簪尾。每根都地大同小异地刻着“端”字,或是楷书,或是行书,再没有别的字。
他摩挲着簪尾,仿佛又看见沈辜幸在祝愿他和慕迟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困惑像沈辜幸那样骤然消失,沈洺暄顿时了然,沈辜幸提过新嫁娘名叫慕迟端。这木匣说是贺礼,于他无用,也不能分给别人,其实是送给她一个人的。
然新的困惑紧随其后,沈洺暄不甚明白,沈辜幸和慕迟端之间可有何羁绊,值得他重礼相送。
明明一个是鬼,一个是人,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