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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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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禾站在落地窗前凝视窗外,空中叠着灰暗深浅层次不一的阴云,天色阴郁,气压低沉,既不放晴也不下雨的阴天。
贺禾看着天空出神,心里压抑,脑中却空空如也。她刚上任没几天,就好巧不巧地撞着件百年一遇的大事,越想越头疼,不如不想。
玻璃门被缓缓推开,穿西装的老头白发苍苍,蜡黄皮肤皱如核桃。一副快要灯枯油尽的模样,然而精神还很矍铄:“冥判,除了几位还在外执行红莲令的大人之外,其他人都在外面了。”
他进门时,浓烈的酒气也直冲贺禾而来。
贺禾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应道:“好,谢谢主簿,我马上出去。”
她虽然也好喝酒,但是自控有度,从不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满身酒气。
贺禾是不久前新上任的冥判,老头是辅助历任冥判的主簿刘公,平日好饮,一饮百斛不止,一醉竟日不醒。据说他来軨城地府时,八王之乱才刚刚开始。
会议桌两旁坐了十几个穿着正常的男人,长相身材各不相同,脸色却是无一例外的惨白。他们齐刷刷地将视线放到推门而入的贺禾身上,既因为好奇又似乎是想看出点名堂。
贺禾勉强地弯起唇笑了一笑,被人盯着的感觉很糟糕,她很慌。
从严格意义上讲,在座的诸位都不是人,包括贺禾。他们是鬼吏,贺禾是冥判,受地府差遣不入轮回的鬼。
人死为鬼,谢世之时是何模样,变为鬼后便是何模样。所以,这一桌里不乏有脖颈断裂歪斜着脑袋的、整张脸沾着血一眼被刀扎穿的、缺胳膊少腿的等死状恐怖之鬼。
贺禾强压下心中害怕和不适,清了清嗓子,竭力镇定道:“诸位,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昨天,有只恶鬼从裂如青莲地狱逃了出去。”
裂如青莲地狱,零下千度之苦寒,此间恶鬼身体与坚冰合而为一,血肉骨头随时崩裂为五六瓣,度为青蓝颜色,不复人形。
周而复始,生不如死。
恶鬼出逃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前确实发生过厉鬼伤人的事件,搭进去几十条人命。
每年往地府里报到的鬼魂却有几万数是死于自己的同类之手,人可比鬼可怖。
但恶鬼出逃为祸人间终归是地府失职,地府绝无理由坐视不理,下放一千三百二十张封雪令追查恶鬼,最后发现它藏在軨城辖区。
軨城归贺禾管,軨城二十一位黄泉鬼吏同听贺禾调遣。
“兹事体大,所以特地把各位召来一同商议。”贺禾像模像样地摆出领导样子,瞅见两旁鬼吏冷脸漠然,发虚得变了语调,“呃,其实就是想问问各位谁有信心能够胜任此事。”
真论资排辈起来,这桌鬼里最晚死的那个都够她太公喊声爷爷。
贺禾一个月前还是軨城工商大学的学生,一场意外让她暴毙而亡。死后魂魄被接引到碧落里,继任冥判的职位。
碧落里不知何缘故建在大学校区内,贺禾透过玻璃窗便能瞅见青春正好的男女学生,人群里偶尔还有她的同班同学。
贺禾有时总不无悲剧地想,同在一个地方相近年纪,他们上学恣意飞扬,而她惨兮兮地提早上班。
像大公司自建大厦,小公司落户在写字楼里那样,軨城地府也有个专门办公的地方。穿过軨城工商大学出蓝园的百年校庆门,就是神眼、佛眼、慧眼和鬼眼才能看见的独栋十四层高楼碧落里。
刘公和她解释过冥判一职,文邹邹地之乎者也,像上了堂古代讲学课。大致可以简单粗暴理解成她贺禾是軨城阴间公安局局长,统率一帮小弟在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维护軨城治安。
贺禾还沾沾自喜了许久,想想就觉得自己威风凛凛。
是第一次发红莲令时,贺禾发现自己想得太多。那个黄泉鬼吏死时约莫四十出头,五官端正面色苍白,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
他木然呆板得如同庙里塑像,贺禾却被他慑得发怵,拘禁地抬手捻出一朵虚幻的红莲,声音虚浮:“那么这次就麻烦您了。”
红莲自她手中飞出,平稳落于那人手掌间。
“属下定不辜负冥判期望。”他合拢手指,那朵莲花便消失在他掌内。
台下黑压压坐了一桌黄泉鬼吏,没跳出来半个声音,房内静谧得像沉在深水湖底。
贺禾硬着头皮再问道:“真的没人想去吗?”
历任冥判通常都会裁定好任务教与谁来做,再召那个人过来,发下红莲令即是。最初的那几项任务,贺禾也是如此处理的。
不过穿越时空去捉鬼的事情属实非同小可,贺禾拿不定主意要谁去,才把全部人叫来。
她正踌躇不决时,有人忽然道:“我去吧”
割裂沉静的声音,似乎是从会议桌尽头传来。
那是个面容年轻的鬼吏,轮廓分明,鼻梁直挺。明朗的双目内如盛一川河水,漾着涟涟清光。脸上既不见血色,也不见生气。明明是死过的人,身上却有种行将就木的气息,一如旻天的木叶,萎败颓唐。
贺禾难以置信地道:“辜幸大人要去吗?”
前任冥判离任前曾经召唤过所有属下鬼吏,当着他们的面把象征冥判权力的判官笔交到贺禾手上,威严地宣布,“贺禾是继任冥判,尔等务必听命于冥判贺禾。”
贺禾即是从那时初见沈辜幸的,那天沈辜幸穿着件明制玄色直裰,却罩着件宽大得把他整个人拢得严严实实的西式连帽披风。
所有来人都正正经经穿西装,只有他分外突兀,今天也是如此。
众人拱手作揖,齐声道:“谨遵大人懿令!”他亦在其中,亦不失恭敬地作揖行礼。
因他生得丰神俊朗,所以印象格外深刻,特地在散会后向主簿问及:“刘公,那个穿古代衣服披斗篷的人叫什么啊?”
刘主簿捋捋胡须,眼睛朝天花板望,“您是说沈辜幸呐,是不是长得还挺俊朗的那个?”
贺禾喜笑颜开,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对对对,您知道他的事情吗?”
“您老人家资历最老,这碧落里应该没有您不知道的事情吧。”
碧落里作为軨城地府大本营,不仅收藏着地府成立以来的典籍书卷,也用于地府职员的办公、居住。刘公在碧落里住的最久,理应无所不晓。
刘主簿死时便老得成了精,一眼洞穿贺禾的小心思,毫不客气地道:“冥判,不该想的事情,不要多想。您没觉得沈辜幸比刚才在场的所有鬼吏更像死人吗?”
诡异的形容,却一针见血!沈辜幸他,确实一身散着死寂般的寒凉。贺禾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颈,忽然觉得颈后冷气乱窜。
虽然大家同是鬼魂,但贺禾作为乐观积极向上且略怂的鬼,却连想都不敢再想沈辜幸。
贺禾跌破眼镜,疑问三连:“辜幸大人真的决定了吗?辜幸大人知道要去的是六百年前吗?辜幸大人有把握把恶鬼带回来吗?”
沈辜幸简短而坚决地道:“我去,无妨。”
按贺禾以往观影经验看,寡言、神秘、低调等大佬特征和沈辜幸运十分契合。外表冰冷诡秘,内里实力过人。
不管是不是,他主动开口也算了结这个难题。贺禾略松了口气,道:“如此,就请辜幸大人留下,其他大人可先行回去。”
“冥判,我等先行告退。”鬼吏们遵从地拉开门一个接一个走掉,不消片刻,会议桌旁便空处两排空椅。
贺禾转头看一眼出口,门已经被关上。
她起身走到会议桌尾,只敢站在跟他隔着一张空椅的位置,“辜幸大人,我有几句话一定要交代给您。”
他道:“愿闻其详”
她站在一椅以外的地方,莫名觉着尝到了寒凉的味道—自他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心里散出。像幼时顽劣塞了捧雪到口里那样,奇异地清晰感受到沈辜幸的淡漠孤冷。
贺禾端正神情,肃然道:“第一,请您务必谨慎小心,您在六百年前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影响到后来的历史。”
“第二,回到过去本是逆天而行。不管是谁,在过去至多可待上三年,那恶鬼在过去如果待的时间超过三年便会灰飞烟灭。”
她的声音陡然响亮,像是怕他听不清楚,“捉他回来是为了送他入地狱受罚,您若是在限期内捉不到他也无妨,自行回来即可。”
前任冥判离任前特地嘱咐于她,当世能胜任黄泉鬼吏一职的鬼魂愈来愈少,要她务必珍惜在任的下属。她当然得从善如流。
沈辜幸道:“好,我记下了,捉不到他,就回来。”
讲得字多了,贺禾才发现沈辜幸的声音沙哑粗粝,仿佛嗓子像被炭烫过一般。
“那么我便将这支红莲令交给您了。”贺禾捻动手指,一朵花瓣边缘闪耀光芒的红莲旋即出现在指尖,“他逃到了公元一千四百…年。”
公元一千四百…年,他还在世,二十又五。
沈辜幸准备接取红莲令的手蓦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