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嫦》江风逍遥

8、第八章 七岁（下）

　　薛奶妈将金嫦带到离亭子还有五十米远的时候，就躬了躬身，朝金嫦道：“小姐，老奴只能送你到这儿了，皇后娘娘在那儿，见到老奴会觉得晦气的。”
　　金嫦没有回应她一个字，就直愣愣的傻呆在那里，看着远处的亭子。
　　母亲和皇姨娘在聊天谈话，有三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少爷正在下棋，看上去玩得很融洽，她仔细看了看远处那方垫着棋盘的桌子，嘴唇咬在了一起。
　　那是一面四方桌，三个人热火朝天，已经不知不觉地将四面都占完了。
　　没有她可以坐的方向。
　　那棋盘旁边只有三盒棋子，一个橙色的，一个蓝色的，一个红色的。
　　没有她可以玩耍的、属于她的颜色的棋子。
　　皇后娘娘和母亲肯定是告诉过他们这里马上要来一个小姑娘了，这个小姑娘需要你们照顾着她玩游戏。
　　他们如果在意的话，会是这个样子吗？
　　也许真的不怎么介意，毕竟又不认识，巴不得她赶紧离开别扰乱了他们的氛围。
　　金嫦笑了笑。
　　聊天的聊天，下棋的下棋，何必为了这么一个小姑娘......就因为她出身还比较高贵而必须要因为奉承她而打乱他们的平静呢？
　　不错，金嫦是多余的。
　　她想了想，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唉，谁都不需要她呀。
　　金嫦抬起腿，准备往回走。
　　忽然，一阵脚步声飞快地传过来，传进金嫦耳朵里。
　　那声音清脆悦耳，好像总带着那么一丝丝甜意，或者笑意。
　　反正都一样，因为它唤住了金嫦从此更加封闭自己的念头。
　　“金小姐！请留步！你不想看看我们下棋吗？”
　　金嫦就这么回过头，然后愣住了。
　　少年的脸颊白皙如玉，此时微微发红，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隙，嘴巴露出了几颗雪白而整齐的牙齿。阳光照在他脸上，像是镀了一层凤冠霞披。
　　他的笑太阳光了，金嫦足足愣了半分钟。
　　红昭见姑娘不搭理她，有点颓败，满脸委屈：
　　“金小姐，我真有这么讨人厌啊。”
　　金嫦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
　　她正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就见红昭直接牵起了她的手。
　　红昭从小没和女孩子玩过，虽然知道自己是个小姑娘，却养的大大咧咧的，根本不知道什么男女有别的规矩，平时和沈落玩的时候都是直接一拽就走，哪里还有什么轻柔可言，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温柔地牵同龄人的手，却马上就受到了打击。
　　金嫦猛地一吓，一阵瑟缩，把手抽了回去。
　　红昭本生牵得好好的，也被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把人家哪里磕到了，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金嫦看着她这么诚恳地道歉，急得满脸通红，她知道红昭其实啥也没干，只是因为自己不大经常与人接触导致她在碰到别人手的时候下意识地就想收回来。
　　两个人一时都十分尴尬，但红昭毕竟是个小孩，小孩又有多少不开心的事情能维持的很久的呢，她马上又开口道：
　　“没事没事，你不用着急，我自己磕到你的，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以后你若是想吃什么你阿爹阿娘不让的，你就来宫里找我，或者让人传信给我，我替你溜出去买！”
　　罗皇后在饮食上控制极其严格，因此三个小孩一直把能吃到好吃的作为至高理想，他们还觉得他们自己都是宫中孩子都吃不到，别人肯定也吃不到，还为此忧国忧民了好一阵子，殊不知就算是顶顶普通的家庭出几分钱也能买到他们望尘莫及的东西了，更遑论锦衣玉食的金嫦。
　　好在金嫦也是个心细如发的玲珑人儿，没有拆穿红昭，立刻就顺着这个台阶下了。
　　她答应道：“好。”
　　红昭立刻就笑了起来。金嫦细细地看着她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忽然也有点想笑。
　　可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值得吧。
　　这次出游，金夫人邀请罗皇后在金府内赏花，顺便娘家也来了许多人，走访亲戚之间，就不知不觉地在金府内待了半个月有余。
　　这十几天，孩子们难得脱离管教，便都纷纷跑出来玩耍嬉戏，云逸那时候不大喜欢和除了沈落红昭以外别的孩子玩耍，便趁此机会溜进了金家的书房，在里面一饱眼福了许多宫中所没有的很多金氏长辈的著作书籍，沈落则和一众金氏的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甚至结交了几个哥们儿，还毫不知情地收获了几个姑娘的注意，可是后几天他终于发现云逸的失踪，屁颠屁颠地告别了金家众人，跑去书房和云逸打闹去了。
　　至于打闹嘛，云逸实际上一直在看书，沈落就在旁边唱独角戏似地摸爬滚打弄得地上乱七八糟，看书也没个正经，最后自己把自己弄得睡着了，还时常是云逸替他去仔细地将书放回原位，再把眼前的人从地上一路拖回去扔到澡盆里，然后再看看自己脏兮兮的手，恨不得把沈落溺死在澡盆里。
　　而红昭则是一直带着金嫦玩。
　　沈落本来也想跑过来跟她们玩一趟，被红昭以“你居然不去陪云逸你这个狠心的家伙”为由挽回了沈落的一点良心，跑回去缠着云逸了。
　　一天傍晚，二人在池塘边的一个台阶上坐着吹凉风的时候，金嫦忽然变得话多了一点。
　　她看着天上的星星，突然叫了一声红昭：“子殇哥哥。”
　　因为平常再标准不过的作息时间，红昭已经有些犯困，但仍然有些清醒保留在脑海之中，她还是应了一声。
　　金嫦说：“子殇哥哥，你还记得你说你要买好吃的给我吃吗。”
　　红昭“嗯”了一声。
　　金嫦不知道是不是不敢说，她琢磨了许久，琢磨地勉强被她唤回了几分神志的红昭又即将恢复成半睡半醒的模样时，她才说：
　　“那你会一直给我买好吃的吃吗。”
　　红昭已经要睡着了，鼻腔里溢出一声疑惑地“嗯？”。
　　金嫦小心翼翼地，又重复了一遍：“那你会一直、一直、一直给我买好吃的吃吗。”
　　红昭已经困得不成样子，她直接睡了过去。
　　金嫦以为她在考虑，心脏扑通扑通跳了好久，结果扭过头，却发现旁边的人头一颠一颠地——已经睡熟了。
　　她有些小小失落地叹了口气，一只小手从背后拿出来，手里握着的是两串糖葫芦。
　　她把糖葫芦的杆子咬在嘴里，又非常艰难地把红昭一点一点背起来，走一步停一步地把她背回了房间，然后这位金家的大小姐一声不吭地把红昭的脸擦了，手也擦了，簪子也抽了出来，红昭柔软漆黑的头发散落开来，她把它们整理好，然后走上前去，将红昭的衣物外袍也解开了。
　　接着，她就替她盖好了被子，又在她床前站了许久，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又不敢说，半晌憋红了脸。
　　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猛地将那串糖葫芦放在红昭的枕边，踉踉跄跄地赶紧跑了。
　　她想，要是红昭起床就能吃到糖葫芦，该有多甜蜜呀。
　　可是红昭睡觉从来不老实，那串糖葫芦被她一推，滚进了床底下。
　　第二天，红昭起了床，刚穿好衣服，推开门，就看见金嫦早早地就站在门口，局促不安地眨着大眼睛，看着她。
　　金嫦的脸很少像这样这么红红的，她说：“子殇哥哥，你......”
　　然后她就透过红昭，看见了那串滚落在床底的糖葫芦，顿时噤声了。
　　每个人，在付出的时候都会说自己是心甘情愿，但没有得到回报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失落，忍不住计较。
　　金嫦也是。
　　她终于什么也没说，而是笑着朝红昭说：“子殇哥哥，早安。”
　　红昭一愣，也笑说：“早安。”
　　十几天一转眼就过，到了该到的日子，罗皇后就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金府，离开时，金嫦也一反常态地跑出来了。
　　她站在母亲边上，小心翼翼地问红昭：“子殇哥哥，你以后还来吗？”
　　红昭仍然是一抹笑颜地答应道：“嗯，回来的。保重。”
　　金嫦看着她笑，半晌傻愣愣地说：“保重。”
　　后来，金嫦的心里，就记挂起眼前人来。
　　她常常会在窗边想，那个人吃过饭了吗，她在干什么呢，她会晚风吹拂的时候偷偷溜出去买糖吃吗？
　　金夫人说过，真正的朋友，未必天天见面，但会心心念念地想着他。
　　金嫦想着红昭和这句话，心中暗暗想到，也许，红昭就是那个她最好的朋友了。
　　她的眼睛很漂亮，里面有春有秋，胜过金嫦见过的所有山川河流。
　　她说她还会来的，金嫦想着想着，就一个人傻傻地勾起了嘴角。
　　明月浩渺，如烟似纱。
　　愿所有的后会有期，都是它日的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