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败魔王的忏悔信》折木津

10、现实（终）

　　我以为我能写很长很长一封忏悔信，可是我不想再回想起那些令我悲伤的过往。

　　我每写下一个字，都像被一把利刃划开了心脏。

　　我不屑以写信的方式纪念我爱丽丝，更不屑和他们讲述我与刻耳柏洛斯的故事。

　　他们两个都是我想一直藏在心里好好保护的人。我会用余生的所有时间去怀念他们。

　　只可惜我的余生不过只剩一天，在我写下忏悔信后，我便会在万众瞩目之下，被处以火刑。

　　我相信在我变成灰烬后，我的灵魂能与爱丽丝与刻耳柏洛斯相遇。

　　我与他们本就是一类人，我们理所当然都上不了天堂，我们的归属只有地狱。

　　一个大臣拿走了我的忏悔信，亚瑟跟在他的身后，看不清表情。等到大臣离开后，亚瑟却还留在地牢里。

　　他又在盯着我，隔着牢笼的铁栏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支走了地牢的守卫，打开了牢门，在我身边蹲下。

　　我闭着眼睛背对着他，我能察觉到他朝我伸手，他的手如同死尸般冰凉，他先是用指尖碰了一下我的脸，然后整个手掌都覆在我的侧脸上。

　　他一边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一边说：“亚尔维斯，我们快没时间了。”

　　什么没时间了？他在说什么？

　　他的手指移到了我的嘴角：“你的目的达到了。我守护的那些子民，在知道了爱丽丝的真面目后，瞬间就将矛头指向了我。他们说我表面上是勇者，实际上却是魔王的帮凶。”

　　我翻了个身，改为仰面躺着，嗤笑出声：“他们的表现的确没让我失望。看吧，这就是你一心守护的子民，和你一样愚昧。”

　　他换了个蹲姿，低着头与我对视，他的几缕金发散落在我的脸上，恰好挡住了他蓝色眼睛里的神色：“亚尔维斯，我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但又好像不太明白。”

　　我没有说话，他继续说：“在你离开我的那一天，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我和你都长大了，我穿着黄金铠甲，你穿着黑色铠甲，我们两个的脸上都受了伤，可是我们都没有停手，我们拿着各自的武器冲向对方。”

　　“结果是我杀死了你。在那之后，我都会做梦，可是梦的结局依旧一模一样，我杀死了你。你倒在血泊里，但是你在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笑，你明明不是个爱笑的人。”

　　“这个噩梦一直纠缠了我十多年，可是直到昨晚——它的结局变了。”

　　“你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只魔兽，我看得出那是凶狠的地狱三头犬，他帮助你打败了我，可我却没有死。然后你又对我笑了，你说‘亚瑟，你就是个傻子’。”

　　“梦境的最后，我看到你和地狱三头犬一起走了，而我身上的黄金铠甲消失了，我的武器也消失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无疑是个诡异的梦。有趣的是，他竟然早就在梦境里预言了会打败我。

　　可是他昨天梦到了刻耳柏洛斯？……刻耳柏洛斯帮助了我？

　　这太可笑了，刻耳柏洛斯早就去往地狱了。

　　他都不会出现在我的梦境，又怎么会去他最憎恶的勇者的梦里？

　　我依旧没有说话，亚瑟的手也从我的脸上拿开了：“亚尔维斯，你告诉我，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回他。我甚至嫉妒亚瑟，我嫉妒他能在梦里看到刻耳柏洛斯，而我只能日复一日地回想我与刻耳柏洛斯相处的时光，借此来思念他。

　　亚瑟盯着我，他似乎十分难过：“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和他一起走？”

　　我倒是想和刻耳柏洛斯一起走，可我只能等我死后，我的灵魂才能找寻到他的灵魂。

　　“你告诉我啊，亚尔维斯。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长大？为什么不愿意看着我一步步变强？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只是为了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有能力给你最好的东西。你想要的工作，你不想在花园里除草，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了。”

　　“可是为什么你要选择成为魔王？为什么我又要成为勇者？”

　　“亚尔维斯，你回答我。”

　　“亚尔维斯。”

　　“亚尔维斯。”

　　“亚尔维斯。”

　　他的泪水都滴在了我的脸上。

　　我依旧没有回答他，我抬起手，将他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又替他擦了擦眼泪。

　　可他的泪水越来越多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干脆反手将他的眼睛捂住，我说：“亚瑟，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事情就是这样发展了。现在追究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他抽泣着说，“我想要一个答案。关于那件事，你从来都避之不及，亚尔维斯，我要你给我一个答案。”

　　“你要一个答案？”我狡黠一笑，“我和爱丽丝会在地狱等你。”

　　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般往地上一坐，然后又迅速爬起来狼狈地离开了地牢。

　　他还想向我寻求什么答案？我与他，一个魔王，一个勇者，我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

　　为了迎接明天的火刑，我决定早睡。

　　我抱着能在梦境里见到刻耳柏洛斯的侥幸睡着了。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梦到，就连偶尔会出现在我梦里的爱丽丝也没来和我告别。

　　不过没关系，反正行刑时会有无数子民前来替我送行，虽然他们只是想看看魔王的下场，但是好歹也算是关心着我的不是吗？

　　清晨时分，守卫将我带到了行刑广场。

　　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人类，为了看热闹，竟然能够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和成千上万的人类拥挤在一个狭小的广场，就为了看一眼我的惨像。

　　看来我在他们的心中的确占了很大的分量，我感到十分欣慰。

　　我被绑在行刑架上，脚下堆满了木柴，守卫们在木材上淋满了油，他们拿着火把围在木堆周边，随时等待着国王的命令。

　　我抬头看向远方，地平线隐着橘黄的微光，天地相连处是一抹绯红的霞云。

　　我不禁想到了刻耳柏洛斯，他的眼睛就是橘黄色的，他的脸上也时不时会变得通红，只因为我故意逗了他几句。

　　我现在又有点庆幸刻耳柏洛斯先离开我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如果他见到我即将被处以火刑，他一定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哪怕以一敌十，哪怕会和我一起葬身火海，他都会无怨无悔。

　　但是我不忍心看着刻耳柏洛斯和我落得一样的下场，所以我现在——

　　等等。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远处的天空。

　　我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他在天空上飞翔。

　　尽管相隔很远，我还是看得十分清楚。那时地狱三头犬，是刻耳柏洛斯的原形。

　　此刻也有人发现了盘旋在天空的黑影，无数民众大喊大叫，仓惶着逃窜，更有无数士兵直接丢了武器加入了逃窜的队伍。

　　“点火！点火！”国王在高台上大喊。

　　国王下完命令后就准备离开，却被一个身穿黄金铠甲的勇者挡住了去路。

　　我看见亚瑟从腰间拔出宝剑，他指着国王的喉咙，嘴里说了些什么后，国王又连忙下命令：“不准点火不准点火！”

　　可是已经晚了，一个守卫扔出了手里的火把，迅速点燃了我脚下的木材。

　　火光漫天。

　　亚瑟顾不得国王，他跳下高台奔向我。

　　地狱三头犬比他快了一步，他落在我的面前，化成了人类的模样。

　　我看到了弗雷斯特恩。

　　“弗雷斯特恩？”我愕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

　　我的脑子一团浆糊，弗雷斯特恩单膝跪地，向我虔诚地向我行礼：“我亲爱的陛下，我来接你了。”

　　他一说完这句话，我四肢的束缚就立刻解开了，我全身疲软地朝他倒去，他稳稳地接住了我。

　　我看着他的脸：“你究竟是谁？”

　　他在我的唇上落下一个吻，他的眼睛从黑色变成了橘黄色，他的脸也在悄悄变化，最终又变成了我熟悉的刻耳柏洛斯的模样。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伸手抚摸着他的脸庞。这一切太真实了，他就是刻耳柏洛斯，我的刻耳柏洛斯，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还想和他叙旧，但是火焰已经烧到了我的衣角，刻耳柏洛斯抱住我，正想飞上天空时，我听到了亚瑟的呼喊声。

　　“亚尔维斯！”他站在火幕那边，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亚尔维斯！”

　　我闭了闭眼睛，对刻耳柏洛斯说：“我们离开吧。”

　　刻耳柏洛斯点点头，和我一起飞上了天空。

　　“亚尔维斯！——”地面上传来了亚瑟撕心裂肺的呼喊，只是那么一瞬间，似乎又被火焰吞没了。

　　刻耳柏洛斯想说什么，我捂住了他的嘴巴，命令他一直往前飞，不要有一丝停留。

　　刻耳柏洛斯带我飞了很远，直到地面上的火海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他才告诉了我所有的真相。

　　他其实一直都没死。

　　他想让我冷静一段时间，可又不忍心看着我消极过头，所以才故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化身成弗雷斯特恩再次与我相遇。

　　直到我们全军覆没，他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向我说出实情。

　　“是亚瑟·洛克帮助了我，他让我逃了出来，又让我恢复了法术。”刻耳柏洛斯自从被抓到后，就被封印了法术，所以他当时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除了依照他们的吩咐念出我的忏悔信，其他的根本无能为力。

　　说到忏悔信……

　　我的脸有些发烫：“那些信你都看了吗？”

　　刻耳柏洛斯笑着看我：“当然了，我的陛下，您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清楚地记在心里。”

　　那我在信里写的那些有关刻耳柏洛斯的话……

　　我感到无地自容，一时间不敢看他的眼睛。

　　刻耳柏洛斯依然在笑：“我没想到我在陛下的心里会这么重要。”

　　不！你肯定想到了！

　　“刻耳柏洛斯！我命令你忘掉那些内容！”我大声说。

　　“我拒绝，亚尔维斯，”这是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我一定会记住它们的。我不仅要记在心里，我还要时不时念给你听。”

　　我的脸上像火烧一般，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好吧，这就是我熟悉的刻耳柏洛斯，他一向能言善辩，我根本就说不过他。

　　他带着我飞到了一座农场的上空，我看到了农场后面有一个大花园。

　　“这是什么地方？”我好奇地问。

　　刻耳柏洛斯神秘地说：“保密。”

　　直到他带着我落地，我才发现这就是我家的农场。

　　我不知道刻耳柏洛斯用了什么方法让萧条的农场改头换面，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是费尽苦心才找了这个地方，也用了很多办法才让它恢复了原样。

　　我以前的确不是个爱哭的人，可是自从遇到刻耳柏洛斯后，我就会时不时流泪。

　　刻耳柏洛斯耐心地替我擦干眼泪，他微笑着说：“我亲爱的亚尔维斯，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在这里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吻上了他的唇。

　　我一直是个懦弱的人，遇事则逃，只知道一味地躲避。能向现在这样毫不犹豫地吻住刻耳柏洛斯，绝对算是我勇敢跨出的第一步。

　　刻耳柏洛斯知道我的所有缺点，他一直都知道我是个十分糟糕可恶的人。

　　可他选择包容我的所有缺点，他选择纵容我的过错，他会自己揽下所有，不管负担多重，不管后果如何，他都回为了我义无反顾。

　　他选择离开我，也是为了锻炼我。可他最终还是不忍心看着我一个人受苦受难，所以他选择回来了。

　　他做的很多决定都是为了我，他一直在为杀死我的亲人而忏悔。

　　不，忏悔的应该是我。我杀了比他更多的人。

　　我们都是罪大恶极的魔王，我们理应选择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