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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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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时日过得极快。
暮色四合时,一切动静仿佛也随之蛰伏沉寂下去。
朱嘉煜自西南连日奔波,现下又在宫中合着礼劳顿了好些日子,难免不是满身的倦意,故而早早便安置了。
夜缓缓铺过清宁宫的琉璃瓦,月光更如同是给错落的殿阁披上一层银纱。天地蕴在一片静谧之中,仿佛连时间也无限拉长。
恍惚间,他眼前便出现了重重宫阙。
只不过此刻的宫殿,处处透着诡异。天色昏沉,星辰乱布,树梢也弯转成了近乎扭曲的姿势。
朱嘉煜不禁微微蹙眉,这才终于凝住了视线。
偌大的清宁宫早已燃作火海,只剩下风轻打在陈旧的屋檐边,发出阵阵尖利声响。
哭嚎和惨叫早已经湮没过整个宫殿,随着透着热的风,直传到天边。
平素里井井有条的宫禁,现下早已是乱成一团。
目所及处,林温芷躺在墙下,可她却一动不动,连气息也早就半丝不剩——
她的血溅在城墙上,垂着的手,早就已经冷透了。
她变得削瘦不堪,发丝乱垂在苍白的面孔上,挂着不知是薄汗还是泪水的珠滴,连眉头也蹙得近乎扭曲,唇角甚至还挂有斑驳血渍。
宫内四处是惊慌失措的人,而当朝太子妃竟生生从城墙上坠了下来。
朱嘉煜一窒,便骤然睁眼。
身边是空的,四周唯有帷幔掩着。
他做了同回京没有半丝差别的噩梦。
朱嘉煜哂笑一声,瞧着帘外的熹微晨光,暗自低头揉过眉心。
那李代桃僵的决定实在仓促,宫内宫外,可以说是什么都不曾打点过。
幸而他自小在宫里头长大,对清宁宫绝算不得陌生。语气和举止要刻意模仿太子都不难,自然也不会叫人轻易瞧出端倪来。
周遭还是自幼长大的地方,只是不知为何,这重重的宫阙现下变得只让人觉得陌生。
他离京多年,昔日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就连阿芷,纵是有个太子妃的虚名,也未曾得到丝毫善待。
当初梁国公林氏一门皆为国捐躯,太子自也是仗着阿芷方能得朝臣襄助,何况阿芷对太子一往情深,两个人便是不恩爱有加,也该相敬如宾……
朱嘉煜下意识蹭过堪堪消肿的脸,忍不住暗自思忖。
今日之状,阿芷不仅命悬一线,两个人更是显然积怨已深。
这宫里头,有的是见不得人的事。她在宫里,分明过得一点也不好。
一步步,一局局,盘根错节,定少不得有人推波助澜。
可太子允得,他偏不允。
因为自一杯梨花白后,这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既然满门忠骨的遗孤无人善待,既然战功赫赫的良城也要枉死京中,那这容不下他这“孽障”的烂天烂地,不要也罢。
从今往后,这天下的事,他说了定。
时辰缓缓流淌而过。
微青的光透过花窗,被分成一块一块菱格,直撒在地上。
张缘祥闻得动静床榻上有动静,连忙轻手轻脚上前挑开帘子。
“殿下醒了?殿下元宵过后便一直频频梦魇,睡不安稳,现下倒不如再眠一眠。”
“荀侧妃替您送来的安神汤还热着,您若想用,现下便立时能端上来。”
朱嘉煜闻声,这才缓缓抬眼。
面前的太监头戴三山帽,身着大襟,是东宫的总管太监张缘祥无疑。
只是他当初离宫到西南时,清宁宫还不曾有张缘祥这么一号人。
这么些年功夫,张缘祥能从无名之辈一路爬到东宫总管太监,想来也不是心里没主意的。
“不必。”朱嘉煜哂然,又顾念着方才的梦,于是转而问:“这几日的药,太子妃可都按时用过?”
张缘祥一听,整个人似是顿了顿。
但他仍很快回神,又连忙道:“先前奴才按照殿下吩咐,送了护眼窝丝糖去,又寻十二监去修补,可云缃昨儿夜里说,娘娘起了高热,便又把修缮的时候往后推了推。”
“想来太子妃的药……”
朱嘉煜面无表情地起身,随即挑起一件挂在黄花梨架上的贴里。
他面儿上虽挂着笑,可看着却又叫人寒毛卓竖:“叫御药房的,把昨儿的药拿吊子小心温着。”
“若是漏了缺了,仔细他们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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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中宫人往来匆忙,可殿中却没多大动静。
林温芷的高热是夜里头发起来的。
只烧到眼下,也没有半丝要退的迹象。
云缃伏在床边,忙不迭地淘洗更换汗巾,忍不得连连叹气。
太子命人送来的药,林温芷从不肯吃,只每日借着在院子里培花的功夫,全都给偷偷倒了。
云缃心中忧着,自是日日仔细打听循王入京的消息。
可不打探不要紧,私下一问,她才听闻循王入京当夜,便已然在宫外畏罪自戕。
云缃不敢同林温芷说,可这样大的事,终究是瞒不了多久。
直到昨日,循王的死讯终于传遍阖宫,被后知后觉的林温芷知晓。
林温芷听着那些话不哭也不闹,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院子里,伏身修剪那支永远没开过花的绿韵芍药。
云缃知道,那株绿韵芍药,是循王当初专程从西南送回来的奇珍异种,听闻会开出绿色的芍药花。
只是不知这绿色的芍药花是否仅不过传闻,还是这西南的花儿朵儿,在京中倒水土不服得娇贵起来。
自从这绿韵在宫里被栽种下之后,竟从未开过一次。
但饶是如此,林温芷却仍年年都照顾地小心翼翼,独拿这绿韵芍药当做宝贝。
林温芷就这样在院中贪了一时半刻的风。
昨夜还不到安置的时辰,便已然烧得不省人事。
现下虽是醒着,却也病恹恹地熬着,显然浑身难受。
云缃皱住眉头:“娘娘,千错万错您且怪奴儿吧,别不珍重自个儿。”
“奴儿绝不敢再瞒您,宫里头传得风风火火,有鼻子有眼,都说……说循王生得就是反骨孽障,所以……敢在西南贪墨军饷,谋害人命。”
“如今回京形迹败露,陛下大怒,他是无颜面圣,才会畏罪自尽。”
林温芷听着那些话,只觉得字字锥心,整个人都免不得目光涣散,自顾自笑得失神。
往日为人称道的边关勇将,霎时间便沦落成为人唾弃的阴险之辈,人人都能踩一脚,唾一口。
“又怪着你什么?自该怪他……怪他偏是个薄命郎……”
“怪他……配不上挂旁人都有的刀穗……”
她心不在焉地笑了一阵,转而又暗暗啜出声来。
别人不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了解嘉烁,他会耐着性子哄她吃饭,会提着鞋子抱她过河,会宁肯受伤也要在树下接住她。他性子正直,在西南战功赫赫,绝无可能做那些背信弃义之事,更不会是什么“反骨孽障”。
可如今嘉烁已经过世,即便有满身冤屈,却也再无处诉说。
云缃只得先替林温芷拭了拭眼泪。
“奴儿知道娘娘难过,可如今人多,娘娘千万忍耐一些,莫叫人瞧见,否则怕是惹祸上身。”
她本还想再说,却听得院里忽传来动静。
云缃一怔,便紧着往门外迎出去替林温芷掩饰。
不过云缃才一出门,便见得是太子往二进院来。
云缃连忙福下身子,故意嘹起嗓音:“见过太子殿下。”
这么一来,林温芷在屋中也算是能有些准备。
可身子俯了半晌,却没听见其他动静。
云缃这才忍不住又偷偷打量太子,只见得朱嘉煜并不言语,冷冷的目光,全都梭巡在院角那几株“病恹恹”的芍药上。
云缃只觉得心都快要提上嗓子眼上来,只好忙不迭低下了头。
旁的人虽不知,她却知道得清楚。
那几株花都被药给喂过,自然长得不如旁的花好。
太子惯常不入二进院,她本以为瞧不出什么端倪。可谁知才这一回便漏了馅,到时候如若是被拿住,莫说自是有她的好果子吃,只怕太子妃也要平白被牵连了。
云缃心下不由得越发生怕,便又使劲将头埋了埋,心下只盼着太子是碰巧看个新鲜。
好在御药房的奉药宫人恰好在此时到,便又毕恭毕敬地走到太子跟前:“殿下,药都是按着您的吩咐那吊子温着的。”
“昨日太医又给方子上加了三味药,现下退烧也管用些。”
朱嘉煜闻言,便缓缓撩起眸子,又抬脚朝前去。
偏殿的门朽旧,只推开便“吱呀”作响。
殿内着实算不上亮堂,却也论不上昏暗。
宫人们鱼贯前行,都是照着太子的口谕忙慌慌进殿去伺候。
云缃见得太子不再打量那芍药花,便觉得这危机已是安然度过,终于松下一口气来。
她心里本也还担忧着林温芷,于是连忙随在人群后头,只打算进门去。
谁料朱嘉煜却又骤然停了步子,容着旁的人进了门,偏将云缃挡在偏殿门外。
云缃一滞,这才有些不明就里地抬起头。
可才一抬起头,她便冷不丁迎上朱嘉煜瞥向她的目光。
云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先前从未见过太子这般模样。
太子惯常对着偏殿的宫人冷眼也罢,责怪也好,面上总带着几分要罚人的模样。
只是今日的太子不同,他面儿上仍蕴着几分轻笑,可眉宇间却是冷的,任谁看也瞧不出几分开心的模样。他眸色深深,眼里像悬着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恍惚间甚至令云缃莫名心生恐怖。
云缃腿肚子一软,脚也跟着绊住,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往前的步子便瞬间停下来。
她忙不迭又低下头:“奴才失状,还请殿下恕罪。”
“娘娘就在殿中的榻上安歇,还请殿下移步。”
朱嘉煜却嗤笑一声,垂下眼帘瞧着云缃,漫不经心道:“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他慢条斯理地摩挲几下指尖,方又打量道:“云缃,太子妃的药可好好用过?”
“回殿下,是仔细用过的。”
“是么?那药吃了也有几天功夫,可这世上怎么有越吃病得越重的道理?”
“云缃,若是仆不敬主,媚上欺下,该当何罪?”
云缃登时一僵,忙跪在地上喏喏道:“奴儿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朱嘉煜轻笑着挑起眉梢,冷冷睨着云缃道:“不明白么?”
“那且慢慢地想,不必着急,只要不怕死,你在这东宫里横着走也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