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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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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内殿中,皆是一副忙碌的情形。
林温芷先前几乎从未进过朱嘉煜的起居之所,只是现下忙慌慌的,自然也就顾忌不上那样多的讲究。
她有条不紊地吩咐人去请了太医,另一头才着福顺和宫人换下朱嘉煜身上的圆领袍,将人拥在榻上。
他贴里袖口上,还粘着明晃晃的血迹。
林温芷忙又翻看了看朱嘉煜的右手,见他的确没有受什么伤,才勉强松下一口气来。
“娘娘。”福顺毕恭毕敬带着活络散,行到林温芷身边,“您吩咐的药,奴才从架子上找来了。”
“太医已经去请,大抵片刻就来,还请娘娘稍候。”
林温芷兀自点头,回过身蘸下活络散。
手中的活络散盛放在瓷罐中,粉质上等,瞧来便是上好的,用着活血化瘀,也能叫朱嘉煜额角的淤青快些消退下去。
思及此处,她的目光便也顺着自己的手,轻轻移到榻上躺着的那人身上。
这一瞧,她免不得又愣了愣。
朱嘉煜的肤色本就白皙,现下被杯盖磕过的额角显出一道儿深深的青紫痕迹,有如白璧沾瑕,叫人瞧着便格外显眼。
林温芷伸手轻抚了抚那道儿伤,就见得朱嘉煜闭着眼蹙起眉头。
她将这情形看在眼里,免不得轻轻叹气。
平日难免磕碰,可总也得磕得痛入腠理,才能留下这样重的伤痕。
此时此刻,她半点也不难想这伤会有多痛。
何况太子堂堂一国储君,平日在她面前是高傲惯了的人。如今骤然被杯盖砸伤,痛倒还是其次,那些被明遂帝碾碎的尊严,只怕要伤他更甚。
她微抿抿唇,紧忙轻手轻脚地将活络散缓缓扑在朱嘉煜的额角上。
宫中的活络散向来研磨得极细,若是敷在外伤处,见效自然也就奇快。
只不过这粉末越是细,偏又越是容易四处飘洒。
饶是敷得小心翼翼,散开的粉末还是不由得挂在朱嘉煜覆在眼下的睫毛上。
林温芷见状,只好耐下心抚了抚身子,她屏着故意眨了眨眼,仿佛是怕一个不慎就会将药粉弄进他眼中去,故而连忙用指尖小幅度地拨弄起朱嘉煜眼睫上的药粉。
微凉的指尖贴过他眼睑,她专心致志地顺着他的睫毛,泠然拂去细碎药粉。
这样拨弄过三两下,林温芷才终于松下一口气,眼中也蕴出一丝轻笑。
朱嘉煜的脸庞就在她眼前,近得仿佛能用视线描摹出那副沉稳的沦落。而他的睫毛,也当真是长而浓密,定然同嘉烁一样好看。
只不过嘉烁离宫十余载,她都太久没见过他了。
甚至,好不容易等到他归京,却偏偏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
游移的神思越飘越远,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温芷才觉察到手心里微微发热。
她后知后觉回过神,方才察觉似是朱嘉煜带着燥热的鼻息,径直打在她手心中央。
游移的气丝,就像是有人拿着块上好的红绡,毫无顾忌地在她手里轻划。
林温芷只觉得半只手臂都随之变得酥麻麻的,心里跳得厉害,整个人亦随即愣在原地。
好在没过多久,姗姗来迟的太医终于踏进东宫,带着医箱三步并两而来。
“娘娘,太医到了。”
林温芷才忙慌慌将手撤回来,别开自己局促的视线,转而望向身后:“殿下还烧着。”
“烦请院使替殿下瞧一瞧。”
老太医领了命,便先朝着榻边行去。
林温芷便也适时退开,将手中的活络散轻轻搁在屋外的博古架之上。
只是这一搁,被夹在架边的一叠纸张却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林温芷一惊,忙又俯下身去拣。
她拿着纸定睛一瞥,方瞧见这重重叠叠的纸张皆是药方,纸上记着大同小异的剂量药材,瞧着甚至还有几分眼熟。
福顺见状,便紧忙毕恭毕敬将药方都接过手去。
“让娘娘受累了。”
林温芷疑惑道:“缘何会收着这么多药方?”
福顺这才道:“娘娘先前病着,始终不见好。”
“殿下怕是药三分毒,日日都收着娘娘的药方,请着太医仔细斟酌过,又添了足两白糖,才敢给娘娘用。”
“如今娘娘已经见好,殿下也就将这些方子收起来,没再用过了。”
林温芷滞了滞,不由自主又将目光重新挪回到朱嘉煜的面儿上。
他替她做得太多了。
可她方才做了什么呢?
理智始终在告诉她,要离太子越远越好。
可如今他让她震惊了一次又一次。躺在榻上的人分明是为着她,才会沦落到现下这样狼狈的模样。
他发着烧,不知在宫外经历了些什么,却仍在她遭陷时赶来。
他染了一身的疲惫和憔悴,却从未曾同她抱怨半个字。
可看着她吃药的是他,在春锦池边拉她的是他,如今在皇帝面前为她辩白的人也是他。
自今年春后,他救她足有三回了,待她实在算得上情深义重。
可她却次次回绝了他的好意。
那些沉沉的恩情背在她身上,让她顿觉得自己好似成了个冷心冷情之人。
她憎恶自己在太子和嘉烁之间纠缠不清,可她更不想背负着朱嘉煜付出,让自己变得忘恩负义。
林温芷带着满心的懊恼,终就还是调转方向回了床边。
榻边的太医始朝她作揖:“殿下是劳累过甚,才会染上风寒。微臣开几副方子,发一发汗,想来也就大好了。”
林温芷不置可否地点下头,顺手蜕下腕子上的玛瑙镯当作打赏:“有劳院使百忙抽空,这些时日还要请院使费心。”
太医便也毕恭毕敬作揖:“殿下同娘娘此般伉俪情深,这风寒自然也不至于耽搁太久。”
“娘娘安心便是。”
客套完几句,太医便也毕恭毕敬退去宫外。
林温芷有条不紊地叮嘱宫人替朱嘉煜擦酒,撩眸时始发觉时辰已经是午后。
搁在桌上的午膳,已经放凉了。
整夜未眠的困顿,此时才终于如狼似虎地扑拥而上。
眼见换水的女史尚未回来,林温芷才终于投向似得支着脑袋,倚在床榻边偷偷闭目养神。
可这一闭眼,窗外的太阳便趁机偷跑。
她睡得安稳,便也容着夕阳透过花窗菱格,在她素淡的衣襟上染了琥珀色的瑰丽花纹。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朱嘉煜撩开眉眼时,殿内已经燃起了明晃晃的羊角灯。
只是无人看到,他睁眼的那一瞬,眼里漾着浅浅的阴鸷杀意。
可待他眼前褪去模糊,泠然对上林温芷的那一刻,冷冰冰的眼眸,就好似顿时化开。
他仔细盯着林温芷瞧了好一阵,唇边方勾上几分弧度。
阿芷守在他床边。
是真的阿芷。
她大抵是真的累着了,倚在床边睡得宁静又安稳。
朱嘉煜似是怕喘息会弄醒她,故而才小心翼翼地朝林温芷探出了手。
哪怕只是像小时候那样,碰一碰她的额发也好。
他就知道,阿芷还是以前的阿芷,就算这宫里的时日再冷,再长,阿芷也绝不会变得和那些旁的人一样麻木又冷漠。
她的头发又黑又顺,被光照得好似锦缎一般发亮。
可他的手指方才悬到她额前,朱嘉煜却又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往常手起刀落的人,忽没来由地多出一大串顾虑。
他怕阿芷醒来会躲他,怕阿芷又莫名拿井水浇在头上,怕自己的举动会把阿芷推得越来越远。
直到最后,他终于还是只默默勾起她的发梢,俯首落下浅浅一吻。
他瞧着阿芷,忽生出满脑子的荒诞。
他只觉得觉得这风寒若是永远都不会康复就好了。
那样他只要睁开眼,就能见到她。
窗外的夕阳逐渐变得晦暗,灯影跟着清风摇摇晃晃。
福顺再端着水入殿时,朱嘉煜早已抱起林温芷,换她安安稳稳地睡在了榻上。
“殿下,您终于……”福顺心下一喜。
可朱嘉煜却冲着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福顺自知聒噪吵嚷到林温芷休息,这才低下头规行矩步跟着朱嘉煜走到外头:“殿下在宫外操劳过度,又一路急赶回宫风寒侵体,娘娘这一日忙前忙后的,的确是累着了。”
“殿下缘何贸然起身?太医嘱咐过,您需得多多休息才是。”
朱嘉煜却只肆意落座在身旁的圈椅上,若有所思的摩挲几下指尖:“今天一整日,宫中可有旁的事端。”
福顺摇了摇头:“除过陛下派了亲卫守在东宫周围,令您不得随意出入,倒也没有旁的事。”
“再就是宫外的消息……”
“宫外传来消息,镇国公中风,沈世子遇刺重伤。”
“留在世子身边的总旗大人,求您出宫相见,只是眼下东宫被亲卫围得水泄不通,别说是出宫,只怕踏出东宫都难,殿下还是仔细将养要紧。”
朱嘉煜懒懒散散地垂下眼帘,摩挲的手指也随之一顿。
“小王八犊子没死就行。”
他和沈昭已经慎之又慎,可边军连连折损,那些人甚至都容不得沈昭回到西南,便想要了沈昭的命。
昨夜那染满了血的场面,现下还历历在目。
他虽拖着沈昭留下一口气,可沈昭伤的重,尤其右手伤得极深,日后恐怕拿刀都成了难事。
朱嘉煜低头揉了揉发胀的眉头,下意识瞥向床榻:“福顺,点些安神香。”
“让太子妃安稳歇一夜。”
福顺一愣,便知朱嘉煜是打算出宫去了。
他不由得满眼担心:“殿下,你如今……”
朱嘉煜却自顾自起身,从晦暗的角落里翻出自己的雁翎刀来:“到天亮前的寅时三刻,我定会回来。”
福顺仍是皱眉,虽心有龃龉,却还是壮着胆子劝慰:“可是东宫外头都是亲卫,殿下这般冒险,身子哪里吃得消?”
“您不心疼自个儿,也该心疼心疼娘娘。”
眼看着福顺小小年纪,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朱嘉煜便忍不住轻笑出声,拍了一把他的头顶。
“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在西南早已经惯了。”
而也就是这抬手的功夫,沁着血色的刀镡,在烛光下映出一抹腥膻的暗红。
福顺一噤,背后莫名浃起一层冷汗。
殿下在宫中刻意斯文得太久,福顺发觉自己竟已经忘了。
面前的人破过滇州叛军,斩过安蓝蛮夷,手里早就已经染着数不尽的血。
朱嘉煜瞧着福顺,眼角的弧度越发深了。
他面儿上仍是漫不经心,可眸中却已经淬上揶揄的冷意。
“你的殿下就算旁的不会,出宫替沈家那世子剁几只狗,还能不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