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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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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温芷今儿本穿的是件香色织金立领对襟袄,袖宽且放量极大。
朱嘉煜听得通传,却也不慌不忙。他只随手几下翻折,便替林温芷将那袖口的药渍堆进褶皱中,再难寻踪迹。
待得诸事皆毕,他才将手里的帕子往桌上一搁,回身朝门外去。
林温芷也不再犹豫,跟着他一道儿出了门。纵使他们两个人先前再心猿意马,此时也悉数各自收敛,紧着迎驾为先。
东宫外的仪仗宝盖由远及近,果不见多久,宫人便鱼贯顺着赤墙中的甬道,缓步行入了东宫。
仪仗前的明遂帝面目威仪,却也被岁月浸上了沧桑,难掩两鬓花白。只不过他身为这天底下至高的九五之遵,他的目光仍旧敏锐而锋利,恍惚满含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与明遂帝一道儿来的,还有皇贵妃。
皇贵妃大关氏就立在明遂皇帝身边,如今中宫虚置,皇贵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着一身天水碧如意云纹袄,金澜月白马面裙,又罩一件白绫万字褂。瞧着素静却仍旧衬得人雍容华贵,得体又大气。
林温芷虽自小在宫里长大,如今又做了太子妃,可是对明遂皇帝这位“父亲”,仍是算不得熟络。
或许是因着见面的次数不多,又或者是因着见到皇帝时总拘着礼,她只觉得明遂皇帝即便是朝着朱嘉煜这个太子,也更似君臣胜过父子。
皇帝来东宫的机会不多,哪怕每次来并停留不上多久功夫。即便所谓的“勉励”,不过就是个连盏茶都喝不完的过场。
可饶是如此,朱嘉煜仍旧次次万分谨慎小心,生怕会有一丝错缝,引得皇帝不满而去。
如今之状,想来正是因着方才荀雅出了门的缘故。
朱嘉煜方才当真是半分情面也不曾留给荀雅。
与往日在东宫中无人置喙的待遇相较,荀雅实实在在是丢了大脸。这么一来,她是免不得要在皇帝和皇贵妃跟前“添油加醋”一番。
林温芷见得眼前情形,不由得下意识用余光瞥向朱嘉煜。
可朱嘉煜也只是中规中矩地拘着礼,整个人不慌不忙,仿佛对此刻的大难临头并无任何担忧。
见得他越是不急,林温芷难免忧思惊虑,心下也捏起一把冷汗来。
毕竟皇帝宠爱皇贵妃,及皇贵妃所出的皇三子朱嘉灼,并不是什么秘密。
他见三皇子的时日次数,也远比见太子要多得多,这是宫里头人尽皆知的事。
至于太子和循王,虽为嫡出,但先后仍在时,他们就已颇受冷眼。
左不过朱嘉煜终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这储君的位置始能坐到如今。
明遂帝同皇贵妃一如往常似得坐上主位,荀雅才后脚跟进门来。只奈何皇贵妃和皇帝两尊大佛都在,荀雅也只能老老实实敛起方才那嚣张气焰,只能趾高气扬地瞪林温芷一眼。
皇帝撇了撇杯盖,将茶叶拂去,便开门见山:“朕一把年纪,也不能次次来当和事佬。”
“看荀侧妃方才在御花园里哭得实在伤心,你又怎么冤枉了她?”
皇贵妃轻啜一口茶水,心下知晓皇帝是懒得管这些事,却又搁不下长辈的面子。
于是她索性放下茶船,朝明遂皇帝轻轻哂笑:“依着妾来看,不过是小夫妻火气旺,床头吵架床尾和。”
“陛下其实是想来探望太子,这才寻个由头罢了。”
明遂帝听完皇贵妃的言语,眼尾笑出的褶子果真多出几道儿来。
他轻轻覆住皇贵妃的手:“宫里头还是梦君最了解朕。”
他又低下头啜了两口茶,表情虽未大变,眉眼里却莫名多出几分慈祥。
“荀侧妃一个人嫁入东宫,父母又都在宫外,你该多体谅她的难处,不能再次次让她这么委屈着了。”
“若有下次,朕定要替皇贵妃重重罚你。”
朱嘉煜随即从善如流地作揖:“儿臣谨遵父皇旨意,下次绝不再敢。”
他说着又朝荀雅恭了恭身:“就请荀侧妃大人大量,莫要计较了吧。”
皇贵妃见状,不由得掩唇轻笑起来:“本宫瞧着,太子待荀侧妃一贯上心。太子性子那么软,谁受了委屈可不一定。”
“夫妻之间哪有什么对错可言?倒是荀侧妃的性子该沉稳沉稳,能学上太子妃的三分,东宫里只怕也能安稳不少。”
眼见两头被各打五十大板,明遂皇帝适时大手一挥:“既然太子也已作歉,此事便就此打住。”
“往后,还要各退一步,好好过日子才是。”
“可是……”荀雅眼前这事情就要翻篇,急不可耐地脱口便道:“分明是他辱骂表哥和姨母在先,姨母缘何又责怪到了我头上?”
明遂帝闻言,眉头一皱。
他眼中虽是将信将疑,语气还是难免重了三分:“此话当真?”
朱嘉煜不假思索,连忙行云流水地伏倒在地:“儿臣怎敢?”
“循王福薄,未能在父皇跟前尽孝,如今儿臣唯有三弟这一个兄弟,又承蒙父皇教诲,自然一心只想多加关怀体恤,怎么会反行污言秽语之事?”
“料你也不敢。”明遂帝泠然道。
他了解他的儿子,只看太子入往常一般行云流水地服软,他就知道太子不会有这胆量。
毕竟,朱嘉煜的太子之位捏在他手里,而且这个儿子一贯对他的皇命言听计从。
无论如何,太子绝不会,也绝不敢公然同他这个手握大权的父皇作对,否则那无疑就是在找死。
“你明明就有。”荀雅瞠目结舌,却仍不愿改口,“我听得清清楚楚。”
“你讥讽姨母不是中宫,还说表哥只是区区庶出……”
朱嘉煜这才满眼担忧地抬起眼来:“侧妃千万别再说气话了。”
“往后侧妃想要什么,我都依你。你若还气不过我来探太子妃的病,日后我不探便是。你泼什么都由着你,我绝不再反驳半句。”
“虽说那阵殿中并无旁人,但荀侧妃也不能因着怒火冲心,为了让父皇同皇贵妃偏疼你些,就口不择言,胡乱编出这大不敬的话来。”
“你浑说,你……”荀雅还欲反驳,始后知后觉那时偏殿中的确只有三人,下人们都悉数退去了殿外。
唯剩下林温芷这个太子妃。
荀雅的视线顿时扫往林温芷身上。
可再想起方才的争端,她心下忽又变得没底起来。
她支吾一阵,终于横下心道:“太子妃……太子妃都瞧见的……”
“太子妃,如今陛下和皇贵妃都在,你自该如实说来。”
话音一落,目光纷纷自朱嘉煜那头集中往林温芷身上。
林温芷径自垂下眸子,便中规中矩作了揖,任着袖口的药渍自然而然翻落而出:“今日……荀侧妃泼翻药盏在先,太子一时不忍,才会责备了侧妃两句。”
“你们……”荀雅一愣,“你们是商量好了颠倒是非,来骗陛下和皇贵妃的。”
“够了。”皇贵妃喝止一声,“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你瞧瞧太子和太子妃,再瞧瞧你如今的样子,究竟是谁在颠倒是非?”
荀雅顿时哑声,不敢再出言以复。
殿中一时似乎陷入了僵持,可人群里忽又闪过一个佝偻着的身影。
“什么人?”明遂帝一眼见到,随即沉声诘问。
人群后头的小内监一顿,登时不敢再动弹。
林温芷这才定睛一看,发现原是福顺在人群后头,手里端着个托盘。
气氛忽又变得紧张起来。
朱嘉煜这才适时上前:“不过是些寻常的书纸,父皇不必……”
明遂帝横了朱嘉煜一眼:“既是寻常书纸,缘何偷偷摸摸?”
“拿来给朕看看。”
福顺连忙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奉上前去。
立在殿中的明遂帝拿起翻看,顿时一怔:“这是……”
“岂有此理。”
“这御笔上是何来的污迹?”
福顺连忙跪倒:“陛下息怒……”
“是太子殿下吩咐奴才悄悄清理干净的,奴才绝不敢撒谎。”
明遂帝眸色一沉。
他早已经瞥见了林温芷袖口的药汁,此时此刻不由得越发厉声道:“你照实回话。”
“是不是荀氏泼的?”
朱嘉煜这才有些难为情地对着皇帝作揖:“父皇息怒,荀侧妃不知情,她心中定然是敬着父皇的。”
“只怪儿臣觉得父皇御笔难得,便拿来与太子妃商议装裱悬挂,没料到荀侧妃今日也会来,更不成想这御笔会被一碗药给沾污了。”
明遂帝负手冷笑一声,沉下了眉头。
朱嘉煜便又火上浇油道:“还请父皇息怒,荀侧妃天性纯真,绝无恶意。”
“她到底也是承铮的养母,日日照料着皇孙,只怪儿臣不周,还请父皇看在荀侧妃如此辛劳的份儿上,就谅了她这过失吧。”
林温芷听着朱嘉煜这番言语,敏锐地察觉到星点异常。
她心下不由得漾过一丝疑惑,便将目光悉数梭巡过去。
朱嘉煜的姿势虽是毕恭毕敬,可从她站着的位置,却能恰好瞧见他的眼。
他的眼帘仍是波澜不惊地垂着,同往日没有半分两样,仿佛连眼眸都未曾凝住。
虽说朱嘉煜偏宠荀氏已久,可先前却也断然不敢因着荀氏同明遂帝作对。
可今日这回,眼见皇帝发怒,太子面儿上慌张,实际却神定气凝,眼底深处没有半点惧色。
甚至对于深知内情的林温芷而言,他无疑是在丝毫无畏地在皇帝跟前拱火,生怕自己的这位父皇气得不够厉害。
林温芷心下奇怪,便静静瞧着,不置一语。
果不然,明遂帝听完朱嘉煜这番求情,方才的慈祥一扫而空,面色变得越发难看。
一旁的皇贵妃见状,便也起身缓步上前。
“眼下之状,太子还分不清轻重缓急,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着荀侧妃,也难怪荀侧妃会如此任性妄为。”
她侧眸看向荀雅:“你先前为了告状,便胡言乱语编排太子已是大过,如今连御笔也敢泼,也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荀雅瞳孔一缩,连忙低声唤道:“姨母……”
“他说的是假话,姨母,你怎能不信我,反去信他?”
皇贵妃却并不见什么好脸色,反而对荀雅厉声道:“你也该改改你的性子。”
“打量旁的人都不知道?你平日在东宫里是什么样子,自己心中也该有数。”
“何况沾污御笔,这已经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若不是陛下仁慈,你定是要被重重地罚一顿了。”
“回内殿好好思过,说不到三个月,不准你出门。”
“姨母。”荀雅哭哭啼啼,“你应过我阿爹阿娘,会照料我的。”
“成了。”皇贵妃目光一凛,隐约透出几分不耐烦来,“不过是三个月禁足。”
“紫禁城不是荀家,别在这丟你们荀家的人。”
荀雅瘪瘪嘴,顿时不敢再哭出半声来。
张缘详生怕荀雅再出状况引得圣怒,忙不迭带下人将荀雅从殿里请了出去。
皇贵妃这才慢条斯理整了整衣襟,才又将目光梭巡回林温芷身上:“太子妃,今日午后就将长孙接去你殿中。”
“今后将长孙养到你名下,再好好替太子管教管教这清宁宫里头的人。”
林温芷一怔,随之闻声作揖:“谨遵皇贵妃吩咐。”
“罢了,这事就这样了了。”皇贵妃轻挽住明遂帝的手,“翊坤宫的陈皮马蹄豆沙羹也该炖好了。”
“陛下,东宫的事,容着太子自己责理便是了。”
“咱们还是回翊坤宫去吧,免得您气坏身子。”
明遂帝闻言,便也沉着脸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一行人扬长而去。
朱嘉煜自然是毕恭毕敬,亦步亦趋地跟去外头送驾。
林温芷的目光便没来由地瞟到了他身上。
不想朱嘉煜正也回过眼来,两个人的视线便又难以避免地交汇在一处。
朱嘉煜便勾了勾唇角,冲着林温芷露出一抹稍纵即逝的浅笑。
林温芷微怔片刻,他便已经走远了。
偏殿又变得空空荡荡起来。
可林温芷却觉得,今日这一切,细思来越发有趣。
她自顾自回过眼,正欲叮嘱云缃去打理屋子给皇孙住下,不想视线便自然而然地掠过了檀案上的帕子。
那好像是朱嘉煜方才给她擦过袖口的帕子。
这帕子的主人,今日倒是演了出好戏。
也帮了她的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