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雪九折戏》夏逢雨

1、煮酒（一）

　　“嘎吱——”森冷的寒气渗入屋中。
　　离门边不远处靠在炉火旁咬饼子的小乞丐抬了抬眼，又低下了头，听身旁的说书人继续唠叨。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推开门，坐在靠门的一个桌子边，将包袱和腰间的剑放在桌上。
　　酒馆内人声鼎沸，人群拥挤，店小二灵活地挤来挤去，挤到顾衣前，大声问：“客官，您要点什么？”
　　顾衣道：“招牌菜全来一道，再来两壶酒。”
　　“五年前，鹧鸪天秋无君灭了藏剑阁，无一人生还。”
　　小乞丐唏嘘道：“不愧是魔教中人。”
　　说书人张开手中折扇，上书七个字——天下第一说书人。
　　浓眉大眼的说书人神神秘秘道：“我有个与秋无君千诀有关的故事，你听不听？”
　　小乞丐咬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听！”

　　千诀是七年前卷土重来的魔教的七长老，被魔教人称为秋无君，居于魔教鹧鸪天。又因为他手段狠辣，杀人无情，每次现身常穿一身血衣，且容貌不定，至今无人见过他的真容，故又被正道称为“血千衣”，与白鹭洲红衣客慕锦、风月关鬼寻欢苏泫、鬼哭谷修罗煞千意并称魔教四公子，别称魔教四凶。
　　七年前，魔教大举入侵中原时，秋无君千诀犯下无数杀孽，但自从五年前他屠了藏剑阁满门后便甚少出现，尤其是近三年几乎销声匿迹，引起江湖人议论纷纷。

　　“那我可便就讲了。”
　　坐在门边的顾衣抬起头，微微眯眼，又是一杯酒被灌了进去。
　　说书人笑眯眯道：“三年前，血千衣在执行任务时遇到了一位女子，那位女子喜着白衣，容颜绝色……”
　　顾衣有些头晕，心想：这可都是瞎编。
　　“血千衣对她一见钟情，便隐瞒身份接近于她，两人渐渐互生情愫……”
　　顾衣在心里默默吐槽：还不是那些烂大街的故事。
　　“后来那女子知道了血千衣的身份，便劝他放下屠刀……”
　　顾衣心道：可惜毫无作用。
　　“……血千衣表面上答应，可惜暗地里又杀了不少人，被那女子知道，以命相逼，最后在山崖边割下一片衣角，跳崖而去。”
　　然后千诀面殉情而死？
　　顾衣觉得这故事甚是无趣，不太想听，但更舍不下桌上的这半壶酒。
　　“血千衣本想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便与女子隐居，可惜女子一时糊涂，竟选择自杀。血千衣悲痛难当，决定就此金盆洗手，完成女子生前所有的愿望……”
　　顾衣拿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几滴酒撒在桌子上，如飘洒的泪珠。
　　“如今的血千衣，也许正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看女子想看的风景。”

　　故事说完，说书人得意洋洋地摇着折扇，换来小乞丐一个白眼：“你可真瞧得起血千衣那大魔头。”
　　说书人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毕竟是编的，编的，我编的还算不错吧？”
　　小乞丐又翻了一个白眼：“俗。”
　　“没审美。”
　　说书人摸摸下巴，心想这故事还得再改改，得再细致些才好。
　　顾衣恍然失笑，只是笑中带了深深的苦涩。

　　其实顾衣以前并不爱饮酒，可谓是滴酒不沾，也不理解苏暮澜为何那般喜欢饮酒。直到现在，他为了消愁，日日饮酒，才明白酒这玩意儿可真是好东西。
　　往日避之不及的东西，在酒醉中消散得一丝不剩。
　　纵使酒醒后一切如常，可那片刻的欢愉也是他所求之不得的。
　　眼前景物逐渐扭曲，顾衣昏昏地倒向桌子。

　　突然间，酒馆的门被人撞开，人声静了一瞬，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大冷天，壮汉却依然露着胳膊，胳膊上纹着诡异的螣蛇文身，女子也穿着春秋时节的衣服，红衣妖艳，妆容妖娆，风情万种。
　　说书人颦了颦眉：“他们怎么又来了？”
　　小乞丐慢吞吞道：“阴魂不散。”
　　大汉进来便挑最外面的一人下手。
　　他一拍那人的桌子，桌子震了震，迸出几道裂纹。
　　那个成熟妖娆的女人捂着嘴笑着，顺手拿起顾衣的剑，惊道：“小哥的剑好轻啊。”
　　顾衣含着几分醉意抬头，似笑非笑：“妖娘子有所不知，我这剑不仅轻，杀人还快。”
　　妖娘子放下剑，忽然觉得手有些痒。
　　顾衣慢悠悠道：“剑鞘上还涂了毒。”
　　妖娘子脸色一变：“好你个小子！”
　　妖相公闻言跳了过来：“交出解药！”
　　“放心，毒不死人，一天便好了。”
　　“那也不行！”妖相公眼中杀气腾腾。
　　“今天便拿你开刀！”

　　“拿我开刀？”顾衣轻声地重复。
　　那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妖夫妇，手段是非同一般的狠辣，这几天天天来酒馆闹事，不知伤了多少人。
　　说书人喃喃道：“这位少侠完了。”他刚想起身，却被小乞丐拉住。
　　小乞丐目不转睛地瞧着：“未必。”
　　“难不成这位少侠还能是什么大人物？”
　　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他有几个认不出的？
　　“都进了不成城了，就别一口一个少侠了。”小乞丐叹了口气。

　　大汉冷喝一声，抡起手中的斧头便要去砍，周围人迅速散开。
　　“今日俺一定要你横着出去！”
　　听到他的话，顾衣顿时灵台清明，微微一笑，拿起剑，轻巧地躲过，顺手拿起桌上的酒杯精准地砸中壮汉的手腕，大汉脸色大变，手中的斧头瞬间飞出，正巧砸入墙中。
　　顾衣伸出一只手握住大汉的胳膊。
　　大汉脸色变得极难看。
　　他竟然动不了了！
　　顾衣的内力远在他之上。

　　顾衣握住大汉胳膊的手微微发力，眼神微冷：“拿我开刀？”
　　大汉发出一声惨叫，竟生生跪在了地上。
　　“真不巧，你遇上了我这么一位侠客。”
　　顾衣身姿挺拔，眸色如冰，乍一看很有侠客的风范，但书里的侠盗不都得先劝诫一下再动手吗？
　　“我呸！你算什么侠客！”
　　“既然如此……”顾衣缓缓抬起了手，众人大都屏气凝神。
　　一旁的妖娘子神色闪烁，也不上前，悄悄摸到门口。
　　文青感到一股钻心的疼，这人真能杀了他！
　　大汉文青满头大汗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爷爷饶命！”
　　周围人纷纷嗤笑。
　　顾衣顿时嫌弃地松开大汉的胳膊，一脚踹倒了他：“滚！”
　　文青顿时连滚带爬地走了，没看到妖娘子，啐了一口，骂道：“臭娘们。”

　　有人问：“小兄弟，你姓甚名谁？”
　　顾衣道：“不过一江湖散客罢了。”
　　那些被说书人讲烂的故事中，作为主角的江湖散客往往看似平常，实则不凡，但运势不怎么好，总会被一些坏人纠缠，不过最后总能化险为夷，顺便除掉坏人。

　　说书人目瞪口呆：“这……”
　　小乞丐悠悠道：“江湖上那么多厉害人，你能看出几个？”
　　她扫了一眼大堂，看见一名伙计正悄悄上楼。

　　顾衣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拿起剑便要走。
　　“公子且慢等。”曼妙的声线从顾衣身后传来。
　　美艳漂亮的老板娘身着红裙，从楼梯上走下：“这位公子……”
　　顾衣回过头来，微微笑道：“果真是你，好久不见。”
　　老板娘看着顾衣的脸庞，笑道：“我道也是你。”
　　“当真是好久不见，只是……”
　　顾衣打断了老板娘：“故人重逢，不将宋洛也叫下来喝几杯吗，墨璇？”

　　这人竟喊出了老板娘的名字，说书人心下骇然。
　　老板娘曾说，她看似和每个人关系都很好，但她的名字却只有挚友才可以知道。
　　只是他不知道，这句话牵起的线，横跨两年的时光。
　　那时的他，还尚未结识老板娘。
　　不成城中也没有这间叫“煮酒”的酒馆。

　　酒馆伙计虽然好奇老板娘与这位客人之间的关系，但也很识趣的没有多问，只是照老板娘说的去找楼上正呼呼睡大觉的酿酒师。
　　伙计如实地说：“来了一位出手阔绰且和老板娘相识的客人，老板娘让我来叫你下去。”
　　酿酒师不满：“什么样的客人，比我睡觉还重要？”
　　伙计也不解，只能说：“老板娘说，你不下去一定会后悔。”
　　“还说，你若不下去，我硬拽也要把你拽下去。”

　　楼下老板娘差伙计端来了几碗醒酒汤给顾衣，便开始赶客。
　　顾衣抬头望了望门外，道：“天还没完全黑，这么早便关门吗？”
　　小乞丐也混在人群中离开，说书人发现她不见了，只好走向老板娘和顾衣。
　　“往常当然不是，不过最近出了些事。”
　　“在不成城中，这样做生意可不行。”
　　两年前， “不成城”此名所言非虚，此处空有城名，却无城实，位于皇朝的偏僻地方，属于三不管地区，是亡命之徒的巢穴，闹事处处可见，若这般畏手畏脚，不出两日就得卷铺盖走人。
　　但他这次来，亡命之徒不少反多，却发现不成城有些不太一样了。
　　顾衣摇了摇头，又灌下了一大碗醒酒汤。
　　说书人嘴角抽了抽：“你还喝？”
　　顾衣道：“我刚刚醉了。”

　　酿酒师思索片刻，道：“她没说那人是谁吗？”
　　“好像是…….”伙计不确定地说，“姓顾？”
　　“顾衣？”
　　“对！”
　　“就他一人？”
　　酿酒师拧了拧眉。
　　“他和老板娘还有未时都在下面吗？”
　　“都在。”

　　此时窗外积雪消融，暖意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