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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此去经年,不负良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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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我第十三次从庭院里赏花回来,顾云灼还没醒。
“怎么愣是睡了一天啊?”
谢庭柯仍然在不急不慌地看他的书,闻言瞥了顾云灼一眼,道:“可能我不小心把药放多了。”
我挑了挑眉,“我能不能怀疑你故意的?”
他颇有礼貌地一摊手,“陛下请便。”
刚说完,谢庭柯的目光在床上一凝,抬抬下巴道:“醒了。我去外面等你。”
我眼看着他走出去关上门,默默腹诽了他世间罕有的大度,然后转头看床榻。
顾云灼眼睛还没睁开,用手抱着头,似乎在头疼,缓了一阵才睁开眼。
我轻飘飘道:“哟,醒了?”
看清我,他腾一下坐了起来,又抱着脑袋险些栽回去,手忙脚乱地撑住了床才坐稳,愣愣地看了我两眼,又看看屋子,“这里……这里是?”
“谢庭柯的药不会把你灌失忆了吧,你再好好看看这是哪儿?”
他又看了看屋子,然后望向窗外,呆呆道:“这是……我家?”
没错,这是顾将军府,顾云灼自己的房间。只是,因为顾将军和夫人都去得早,顾云灼在入宫之后,就基本没有回来过了。
他不敢相信似的,抬手极轻地摸了摸床栏,然后有些呆滞地转向我,似乎不太敢问,犹豫了半晌,才道:“你真的救了我?那个酒……瞒天过海吗?”
“救你的不是我。”我道,“是苏微。”
他睁大了眼,“苏微?”
“苏将军为国捐躯后,皇爷爷赐了苏家一块丹书铁券,可免一人一项死罪。”我道,“他用铁券救了你。”
他急问:“他现在在哪儿?”
我冷冷道:“救你不代表原谅你。他没有来。”
他急切的神情迅速凉了下来,顿了顿,低声问道:“那你呢,你来了,是原谅我了吗?”
不等我回答,他又立刻道:“不不不,不要说……原谅是我不该得的,我应该知道。”
我别过头,没有说话。
“那,那杯酒是怎么回事?”
我道:“苏微这人你知道的,他怎么可能在乎这种特权,就任家仆随便放在了哪里,也没问过。现在那家仆不在了,他就找不到了。我没办法,就想把你偷出来算了。迷药都喂了,他又找到了。”
听着我的话,顾云灼暗淡的眸子里渐渐聚起一点点光亮,“这么说,你们帮我免了罪?”
我冷眼瞅着他,“免罪不意味着无罪。”
“我自然明白。”他道,“你打算如何安排我?”
我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飘摇的枯枝,道:“我带你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过往种种一笔勾销,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背后寂静下来,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安静久了,我渐渐觉得不安,还是按捺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将脑袋埋在膝盖间,久久没有动静。
看他这般颓丧,我觉得我的话可能说得太重了。
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恨他,只是还在生气。
于是我走过去,用力推了他一把,道:“你能有点活人的样子吗?”
他那个姿势本来就坐得不稳,我使的力气又有点大,他朝一旁栽过去,“咚”的一声,脑袋撞在了墙上。
我吓一跳,忙凑过去看,“喂!没事吧?”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捂着磕到的地方坐起来,低着头不停地揉。
他侧着身,碎发挡在脸侧,看不见表情,但我隐约觉得动作不太对劲。我便伸过头去,一看,他咬着牙抿着唇,在哭。
如果说前两次见到异常,我都只是怀疑他在哭,那这次我十分确定,他是在哭,而且哭得很凶。
我心里也很难过,嘀咕道:“哭什么哭,倒像是我欺负你似的。”
闻言他长吸了一口气,双手捂住脸,比哭还难听地笑了,“不,我现在才觉得,自己像是个活人了。”
这话说得我长久以来的重担重回心上,我在一旁坐下,轻轻道:“顾云灼,不要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寄托在我身上了,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他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我什么也不要。我喜欢你,就像你在那五年里喜欢谢庭柯一样,并不一定要得到什么。你不用有任何负担,我为你做的那些事,远不足以弥补我对你的伤害。”
我转头望着窗外,道:“我总觉得,我们之间,不应该这样去清算。”
他又不说话了,于是我转回头,却正对上他的目光。他微微一笑,“你这句话,是比饶我一命,更大的恩惠。”
我道:“我是认真的。”
他当真笑得心满意足,点头道:“我知道。那,我就再提一个请求。”
“什么?”
“让我去北疆吧。”
看来他是认真的。但我有点为难,“现在这个情况,我没法用你……”
“小兵都不行吗?”
我一愣,“小兵?”
他笑笑,“对,最最普通的小兵。”
“可是……”我皱眉,“最最普通的兵,你真能当得了?”
“养尊处优叫什么赎罪。”他笑笑,“到父亲驻守过的地方去,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我心里一咯噔,“胡说什么呢,什么结局!”
他终于露出一个勉强可以说是“高兴”的笑来,道:“你想多了,不是那个意思。我能活到今天不容易,一定会珍惜。”
“那是什么意思?你以后不打算回来了吗?”
他笑着下了床,将我按坐下,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半正经半玩笑地道:“若有一日我当上了将军,一定回来拜见吾皇陛下。”
我把事情告诉谢庭柯之后,他道:“他有心赎罪是好,但实际情况恐怕不像他设想的那么顺利。”
“怎么?”
“向来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众,陛下最好派些人随行,暗中安置,不然他只怕会有危险。”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谢齐原的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于是我遵照谢庭柯的叮嘱替顾云灼安排妥当,三日后,微服出京送他。
郊外枯草连天,冷风扑面,他出现时衣裳单薄,形容瘦削,像是要被风吹散一般。
我这才发现,比起前一段时间,顾云灼瘦了不少。
心情复杂难言,我走上前去,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只道:“照顾好自己。”
他一直不急不忙地笑着等我组织语言,待我说了,便道:“我会的。”
我翻个白眼,“你真会?”
一个简单的玩笑就说得他真的高兴起来,抬起手,似乎想要捏我的脸。
手却在半空停下。
我呼吸一滞。
举起的手慢慢落下,终究没有碰到我。他轻轻地舒了口气,笑道:“我会学的,放心吧。”
我点了点头。
他稍稍俯下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唉,笑一笑嘛,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
我高兴不起来,却也勉强露出一个笑来。
他笑而不语,直起身子,又叹了一口气,“唉,时辰不早了,走啦!”
转身之际,他忽然停了下来,向城门口望了过去,目光一凝。
我以为他看到了什么,好奇地转身,却只看到空洞洞的城门,和方愚驾的马车,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极低声地问道:“苏微他……没有来,是吗。”
我攥紧了拳头,“没有。”
“也好。”他笑了笑,垂下头,“这才是他。”
我忍不住道:“也许他只是还有点生气……那天他找了一天一夜的丹书铁券……他其实对你很好。”
“我知道。”
他笑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我,“你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他吧。如果他撕了,就麻烦你口头替我向他道个歉。”
我点头应下,于是他翻身上马。
风鼓动他的衣襟,掠过他握紧缰绳的手,他在风中含笑看我,仿佛穿透了十多年的漫长时光。
“季含光,非常遗憾不能参加你的婚典,祝你和谢庭柯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马儿嘶鸣,转瞬已在天边,他并未多作流连,可这句话却一直在我的耳边盘桓不去。
谁能想到,他临走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这个。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马车上,将手里的信,递给车里的人。
信封上是四个字:苏弟亲启。
苏微低头盯了半晌,一言不发地将信收进衣袖,然后依旧平静而认真地道:“陛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