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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长河落日,远山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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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军饷的奏本,傍晚时分,我第一次来到了距离皇宫不过几百步的相府。
北军统领杨孟昌带兵守在这里,我走下轿辇时,他已经等在门口,说谢府上下几十人已经在院中接驾。
我在苏微的陪伴下走进大门,里面两行禁卫交戟而立,我从庭院正中穿过,余光从跪在禁卫背后的谢府诸人身上掠过。
除了荀明因当日激烈反抗而被单独关押在柴房外,相府所有人,包括门客、护卫、奴仆等,都在此处,粗略数来竟不过七八十人。虽然除了谢齐原现寄居相府外,谢庭柯的堂兄堂弟都已自立门户,他又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只一人居住在此处,但权势滔天的堂堂丞相,府中只有这么点人,也实在不太正常。
我疑心有人脱逃,却又相信杨孟昌的办事能力,便暂且压下疑虑,在杨孟昌的指引下,穿过一道垂花门,直接走向书房。
进了内院,我才留心起这宅院的环境来。回廊曲折,从一方荷花池上蜿蜒而过,廊柱上的红漆很是陈旧了,个别地方还剥落了些许。院中有几块花圃,各色夏花盛开,一眼看过,并无什么名贵品种。
说实话,相府,和我想象中富丽堂皇的样子,实在差得太远。
推开书房的门,我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文人士大夫喜好风雅,书斋中大多要放些古董摆件、挂些古董字画,显出些上流文士的风度来。
而谢庭柯的书房呢,除了书案上的松树盆景和墙壁上的两幅字画外,整个屋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书。
我的目光掠过墙壁,字是师父的字,写的是“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画我能认出是谢庭柯自己的手笔,画的落日、长河、远山,山头几点鲜红的桃花,挑亮了整幅画的颜色。
盯着那抹红色,我的呼吸微微一滞,收回目光,走到桌案旁。
桌案上也堆着几本书,最顶上一本翻开倒扣着,仿佛主人刚刚放下它离开。我拿起一看,竟是一本词集,上面用蝇头小楷写了大量的批注,银钩铁画,是谢庭柯的亲笔。
我记住书页,将书合上,同那本奏章一起揣在袖中。
我问站在一旁的苏微:“可有什么感觉?”
苏微将目光从书架上收回,道:“微臣想,一直查不到谢相受贿的证据,也许未必是因为清理得干净。”
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那本词集,我的心头滋味复杂。
其实,所谓的十大罪状,除了结党擅权外,其余的都只是我们的推测,证据也都是伪造的,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平心而论,谢庭柯这六年的丞相,当得不能说不好,内外皆有政声。只是,结党和擅权这两条,就完全抹杀了他的功绩,且让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无恶不作。
从书房出来,我特意绕道去了柴房,令人放荀明出来。
杨孟昌不太放心,横刀护在我的身前,但我十分放心,直接让他收刀退后。
荀明和我年龄相仿,自小在相府跟着谢庭柯长大,说是仆人,实际却像个小弟弟一样,活泼,幼稚,黏人,偶尔还需要谢庭柯去照顾他。
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十日一休,每次荀明都会随着相府的护卫来接谢庭柯,因此和我也比较熟悉。
虽然他长大后性格跟小时候几乎判若两人,但我知道一条:他在关于谢庭柯的事情上,必然慎而又慎,因此不会贸然对我动手。
事实也的确如此。荀明从柴房中走出,看到我时,神色有些惶恐。他匆忙上前两步,在我面前跪下,问道:“陛下,我家少爷他……还好吗?”一向沉稳的声音竟也有些颤抖。
其实不好。
我不自觉地捏紧了袖中的两沓纸,用冷漠的语气道:“暂无大碍。”
他黑漆漆的眸子瞬间亮了亮,嘴唇动了动复又抿紧,似是想到了什么东西而收回了想说的话。最后他跪伏到地,闷声道:“陛下……开恩。”
“你好好配合。”我低头看着他,“他……不会有事。”
他猛地抬起头,真像得了恩典似的,又连拜三次。
我不等他拜完,转身就走,心里难过不已,却又有那么点生气。
荀明只知道相府被围困,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其实我现在哪有什么“开恩”的资格呢,这件事想要善终,还要他的主子“开恩”呢。
说是半个月,但很可能用不了多久,吴岱辞他们就能把那十项罪名一一洗清,到时候必须要有个最终的结果。
我的时间并不多。
回宫之后,我带了些吃的,直接去了弘昌殿。
三道大门只打开两道,我按下第三道门上的机关,门内外表面的铁板向两侧移开,露出中间的铁柱来。
谢庭柯靠坐在草垫上,正向这边望过来,见到是我,他面上清晰可见地显出些尴尬的神色,眼神飘忽了一下,才不太坦荡地落在我身上。
我面无表情地走近栏杆,就地坐下,将带来的饭菜一样一样地放进去。
余光看到,他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后才拎了镣铐慢慢站起,慢慢走过来,慢慢坐下去。
我将筷子放在饭碗上,“养伤期间不能多吃油腻的,而且你也不爱吃,我这才都带的素菜,并不是故意虐待你。”
极轻的一声笑,他慢慢拿起筷子,道:“多谢你还记得。”
我用手试了试汤碗的温度,打开盖子,插入汤匙,然后也隔着栏杆放进去,“还有饭前喝汤。你的每一个习惯我都记得。”
他舀了一勺汤放进嘴里,然后把汤碗握在手心,低头看着,轻轻道:“你的,我也都记得。”
热气盘旋而起,在他的眼眉上凝结,我忽然感觉有凉意在身周缭绕,便伸出手,用手背去碰他的手背。
触手冰凉,我心里一揪,怕他在这阴暗潮湿的地方再冻出别的病来,放他出去的想法在头脑中滋生出来。
然而,我只碰到他一下,他就像被烫到了似的猛地缩回了手。
我的手僵在原处,人也傻乎乎地愣着,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他这个反应,是觉得我在故意轻薄他?
莫名其妙,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心头怒火一下子又窜了起来,忍了又忍才没有直接甩袖子走人,毕竟没名没分的确实不该随便摸人家。
但是,要不是担心他冷,谁摸他啊?
不管他了,不放了!我本来也没对他放下疑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