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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具敛长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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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战,夜雨淋漓。
三千铁骑悄然无声,骛行潜掩,偃旗裹甲,钳马衔枚。
正是安羿临走时便开始调动,昨日方至的晋王亲卫。
安羿裹着青色的大氅,半面都印在兜鍪里,身旁的郑峡时不时伸手托一把他的背使他强打精神,不至于滚下马去。至此,安羿已是强弩之末,昏昏沉沉之中,却想起些往事来。
严芳庭出征前,方才开春,淅淅沥沥一场寒雨,将断未断。虽是不大,却打得人睁不开眼,不足以淋得人透湿,又不得不撑起伞来,扰人得很。
安羿同他议事毕,岳山堂外门廊具已湿透,安羿出神望着檐溜,不觉肩上湿了一块,道:“虽不大,却恼人的很。”
严芳庭道:“嗯,你岳山堂里可备了伞?”
安羿想了想:“元儿今晨拿走了,语冰阁里边有好些呢,不远,我去给你拿。你进去等我,别受凉了。”
严芳庭笑了笑:“那倒是不必了,我自己去。”说着便要迈入雨里去,安羿忙拦下他,道:“就算你不去,我也要去一趟的。何必湿了两个人。”
“阿弥陀佛,山人自有办法。施主莫要担心,臣告退。”
安羿只道他怕劳烦自己,在心里嘲讽了他不伦不类几句话,却留了些自喜,冒着雨回去了。
他似梦似醒,忽而马上不颠簸了,竟要一头栽下去,幸亏郑峡扶住他,凑在他耳边道:“已经到了,前哨回报说战得正酣,沿路斥候清毕,严将军那边大致全进去了。”
他点点头。掏出药来咽下去。夜雨粘湿,烟枪点了好多次。
此时严芳庭率部已经被包围,赵璟请令道:“将军,我率百人,可在北方突围!”
严芳庭冷笑一声:“何必用你,莫慌张,这群强寇都还没腿软,轮得着你吓趴下。”
赵璟并不驽钝,道:“莫非是……王爷?”
“深夜袭营,全营倾巢而出不过两千人。”严芳庭慢慢道,“估计匈奴人也知道,要不我们怎肯轻易被他围困。”
“今夜有雨,怕马蹄湿滑。”严芳庭道。
赵璟道:“若是天罡军,骑术怕是堪与匈奴一拼,且那高坡覆草少人来往,俯冲……”
“不。”他打断赵璟的话,眉毛在黑夜里微微的皱了起来,“我不是担心天罡军,我是担心他。”
赵璟似懂非懂,跟着回过神来的严芳庭冲出中阵去。
不远的阳荀坡上,骤然出现了一排明晃晃的火把,为首的赫然是晋王大旗。
身后营门大开,阳荀坡上王旗率军俯冲下来,如暗夜寒鸦群聚起来,压迫着暮色;又像是盘旋等候已久的秃鹫,虎视眈眈,悄无声息,只待碾碎猎物的血肉,带着食腐的陈旧血腥气息。
安羿一把扯掉身上淋湿沉重的大氅,露出银光闪闪凛如寒霜雪一半的一身盔甲来,雨水浇不灭的火把将兜鍪的黑影摇曳着投在他脸上,只照亮他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
那样消瘦得仿佛已经承担不起铁血的沉重的人,在混战中穿梭,进出间带着渴血的暗影,好像是在千军万马之间穿过的蝴蝶一样,生怕马蹄踏碎了它,而它翻折着嗜血的两翼,从容的飞过。
严芳庭心下稍安,晓得他现在精神似是十足的:“传令官!如今天罡军已经在外围将匈奴人包围,诸将士振作一气,与王上内外应和,剿灭敌军!”
匈奴此次深夜袭营,死伤无数,大败而归。
安羿甫一进营帐,便催着郑峡把疏散金契丸的汤药端上来喝了,又吃了些安神镇静的,方才觉得心里不突突地跳的那般厉害,便渐渐的有了睡着的意思。
他总是似梦似醒,听着窗外雨水的声音,一时又恍恍惚惚分不清是梦是醒,还是梦梦醒醒,心下了然自己明明在梦里,可置身在儿时的居所里,又贪恋得觉得不是一梦荒凉。
他淋得半湿不湿,石子路湿滑,遇见了伞还把持不太住的赵璟。
“你好生贪心,怎么就拿了这么大一把伞。”安羿打趣他。
赵璟愁眉苦脸道:“严哥儿要了我那把小的,说怕淋着我。”
安羿心道,他只怕是也贪图那小伞轻便,赵璟那把伞是安羿以前见他身量太小擎不住伞,特地把小时候用过的翻出来给他的,严芳庭还帮着他一起翻了一会子,怎会想不通这里。
他记起竹伞柄曾经在手心里润润的如玉的凉意,觉得是在严芳庭手里过一遭,倒也挺好。
“你先来我房里,等我放着东西送你回府里去,亲自跟你父亲解释。”安羿接了他的伞,赵璟小小年纪也是有眼色的,伸手要接他护着的两卷书。
方是开春,他手冻的已经青紫,却护着严芳庭落下的书,他看赵璟接了去,道:“把我那本书放在外面吧,省得湿了书严哥儿怪着我。”
待他送了赵璟回来,元儿看见他笑道:“你回来得赶巧,饭菜刚送了来,我本还打算给你拿到茶炉上捂着。”说着便快手快脚打开了黑漆填钿的食盒,布菜安箸。
她端了碗玉竹百合鹌鹑汤来:“饭前一口汤——”
“胃肠不受伤。”安羿抢着接了,“元儿,你和我一桌吃便罢了,不要站着了,没有旁人的。”
元儿素晓得他脾性,懒得与他争执,便也坐下了:“我今天路上碰见了二公主和严少爷,两个人撑着一把小伞,严少爷那亲密样子也是不怕人看了去,死挨着不说,大半伞让给二公主,自己身上倒是淋着大半。”
安羿这才知道他匆匆跑去,又只肯要一把小伞的用意,只觉得满桌子精致饭菜,竟然半口也吃不下。
元儿看他皱眉停了筷子:“严少爷是爱护心切,可也顾忌顾忌二公主的名声啊,毕竟是没许人的呢。”
安羿嗤笑道:“他是觉得青梅竹马,非他莫属,早些做出姿态来怕人跟他抢。”他这便没忍住,乌木镶银筷子重重拍在冻玉的小桌面上,元儿吓得不敢再动,悔得直想要舌头。
安羿挣扎着要醒,明知是梦,却无论如何也醒不来,浑身冰凉,动都不能,一时是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