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杂谈录》酉时火

3、希诺德的七日日记

　　【XXXX年9月29日周一】

　　我苏醒了。

　　正确地说，应该是我诞生了。

　　尽管刚刚诞生，但我并不无知——相反，躯体中储存着过去的人格全部的记忆，只要阅读记忆便可以获取全部的知识，继续伪装成一个普通人类。

　　阅读记忆的时间非常短暂，几乎一瞬间，我已经成为了完整的“我”。

　　睁开眼，刚好迎上身边男人笑盈盈的目光：“早。”

　　按照记忆中显示，这个叫“兰斯”的人是“我”的恋人，我们感情很好，最近在筹划着结婚。

　　我扯开嘴角，模仿着露出了一个笑容：“早。”

　　“你昨晚又压着我睡。”他很自然地抱怨，“害得我又做噩梦。”

　　我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怎么回答。

　　昨晚上一个“我”亲吻兰斯的瞬间失去了意识，就这么压在了他的身上。

　　起床穿衣，吃过早餐，男人凑过来轻轻亲吻了我的嘴角。

　　尽管知道他是“我”亲密无间的恋人，我还是下意识别开了脸。

　　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每个周一都这么僵硬，是因为要工作吗？”

　　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微微有些羞赧。

　　没想到第一次伪装正常人就被看出了端倪。

　　好在这个男人似乎不在意，否则我或许会采取一点不太友好的“措施”保证他不会泄密。

　　同时我也有些忧虑：我已经按照记忆完美地展现着过去的行动轨迹，为什么他还会察觉到不妥？正常人类都有这样敏锐的观察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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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我之前的想法是错的。

　　能察觉到我和之前的我的区别的人似乎只有那一个。

　　至少在岗位上，记忆中最挑剔的主管都没有察觉到我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

　　也许是恋人之间的心有灵犀？

　　我的职业是联邦网络系统的安全防御。和一般的网络安全管理员不同，我没有什么强悍的网络技术，并非依靠智慧、而是依靠天赋来守护联盟的网络安全。

　　我将精神力与网络安全中枢结合，几乎能够瞬间掌控整个星域的网络世界。

　　这是我的天赋，也是我的天职。

　　上岗第一天，我认真地巡查着每一处网络死角，确保不会有什么木马病毒或者植入代码。

　　同事A路过我的座位，手里端着咖啡，“啧啧”赞叹了一声：“希诺德每天都这么认真，太难得了。”

　　我从记忆中知道，像他这种入职几年的老员工，已经深谙摸鱼的精髓，可以完美避开系统监控、领导巡查，给自己紧绷的神经休息一下。

　　主管其实也心知肚明——毕竟一般的人类要绷紧神经日复一日地盯着系统安全，难免会衰弱和崩溃。

　　只有像我一样的人，才拥有瞬间掌握整个网域、且连续不断集中注意力的精神力。

　　我就是为此而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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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时间，和同事交接之后，我按照记忆去画廊接兰斯回家。

　　兰斯笑吟吟地拎了一副油画出来：“之前答应你的画，画好了。”

　　我瞬间在记忆中找到了对应的画面——大概是三天前，“我”对兰斯说，想要一副写真，兰斯很轻松地答应了下来。

　　揭开油画上的画布，油画中的男人让我愣了一下。

　　画的是我。

　　可又不是我。

　　一般人看到油画中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都会产生“这是我”的感觉。

　　但这幅画不是。

　　硬要说的话……它画得是上一个“我”。

　　我凝视着这幅油画，内心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遗憾。

　　——上一个“我”仅仅迟了一天，没能看到这幅画。

　　能够画出这幅画，兰斯是有多爱“我”呢？

　　想到这里，我内心忽然有些愧疚。

　　我虽然拥有过去的记忆，但那仅仅只是记忆，却不包含情感。

　　过去的一切对我来说好像阅读书籍、观看电影，永远保持着冷静的第三视角。

　　据说这也是创造我的人的目的之一——情感意味着弱点，可完全没有情感的AI又没法精准地把握安防的精髓。毕竟犯罪的是怀着情感的人，破解、追踪也需要能够理解情感的人。

　　看着兰斯笑盈盈的目光，我有些烦躁，但依然按照记忆中完美地扮演着合格的恋人。

　　无论如何，兰斯既然对我“我”如此用心，那我至少不能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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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XX年9月30日周二】

　　今天兰斯亲吻我的时候，我没有躲开。

　　记忆中虽然有和兰斯亲吻的感受，但真正体会起来似乎还有些不一样。

　　胸腔中的心跳十分剧烈，肾上腺素分泌似乎也多了不少。

　　兰斯放开我，漂亮的眼眸里盛满了笑意：“又脸红了？真可爱。”

　　我不自在地摸了摸脸，感受着有些发烫的温度，咳嗽了一声：“不能用可爱来形容。”

　　兰斯没有跟我争辩，凑过来又亲了一口，拍拍我的肩膀：“走了，要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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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工作中抓到了好几个试图攻击国安中心的黑客，地址已经转给了军方。

　　这种事情在我的工作中很常见，所以我没有一丝意外。

　　只是听午休时间里和同事闲聊时，同事A告诉我，最近联邦有些不太平——议长和帝国皇帝握手言和的提议引起了很多人的抗议，边境摩擦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激烈了。

　　这一切和我无关，我只要维护好网络安全就可以。

　　这是我诞生的使命，镌刻在我的人格中。

　　但他们聊起的另一个话题引起我的注意——“听说帝都出现了疯子杀人犯，专门残害年轻画家。”

　　年轻画家。

　　我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兰斯笑盈盈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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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斯是帝都最近颇有盛名的画家，年轻、有才华、相貌极佳，得到联邦富人阶级的喜爱。

　　但他拒绝了大多数明里暗里的追求和推崇，自己开了一间画廊，安安静静地画着他喜欢的东西。

　　一般人眼里，天才大都是恃才傲物的，对兰斯的选择并不意外。

　　但我知道，兰斯其实根本没什么傲气。

　　他性格温和，热爱生活，绘画是他的一部分，却不是他的全部。

　　画出一副精美的油画、煎出一个完美的圆形煎蛋，两者给他的成就感几乎等同。

　　所以他拒绝过于出头的原因只有一个——会打扰他享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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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法想象这样一个人在杀人犯的手中染血的模样，让我心里泛起难言的焦躁。

　　兰斯是“我”的恋人，我要保护他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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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XX年10月1日周三】

　　昨天我提醒兰斯注意安全，让他多雇佣一些保安，并且每天都由我接送。

　　他取笑我过于敏感，但还是高兴地接受了。

　　今天早上送兰斯去画廊的路上，他买了一包薄荷味的电子烟给我。

　　我接过来的手有些僵硬。

　　上一个“我”喜欢薄荷味的电子烟。

　　但我不喜欢。

　　明明是同一具躯体诞生的人格，但总是会有微妙的不同。

　　比如喜好、比如习惯。

　　我应该按照记忆中扮演完美的“我”，高兴地接过电子烟然后道谢的。

　　但出于莫名其妙的焦躁感，我忽然产生了一点叛逆心。

　　也许看出了我的抗拒，兰斯把电子烟非常自然地收了回去，双手撑在车窗外，笑着问我：“这次想尝试什么口味？”

　　我愣了愣，想起今天早餐时的草莓派，脱口而出：“草莓味。”

　　他很自然地买了一包草莓味的电子烟丢过来：“给。”

　　我接过来，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薄荷味的呢？”

　　“回去送给新聘请的保安。”兰斯靠在靠椅上，完全没觉得我突然改变口味有什么不妥，“下次有想尝试的直接说嘛，总是一副想要糖的小孩子模样。”

　　说到这里他忽然睁开眼笑了，“不过，很可爱。”

　　我：“……这个比喻不合适。”

　　为什么他总是会觉得我可爱？

　　这具躯体的外形完美，强大、健壮，若说英俊还好，和可爱实在扯不上关系吧？

　　这样想着，我点起一支电子烟，带着草莓味的烟雾吸入鼻窦，让我舒服得眯了眯眼。

　　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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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工作的时候，我顺便开始寻找那个杀人犯的踪迹。

　　我很有信心。

　　只要他在网络中活动过，我就一定能追踪到他的踪迹。

　　而这个时代，不存在完全不依靠网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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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找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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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XX年10月2日周四】

　　今天兰斯早上送了我一瓶香水，开玩笑式地告诉我这是草莓味的。

　　我喷了一点。

　　确实带着一点淡淡的甜味，但很轻，介于香草与玫瑰之间。

　　我很喜欢。

　　兰斯看我这么喜欢草莓，眨眨眼：“听说西街开了一间甜品店，主打招牌就是草莓，下班后去尝尝？”

　　我会拒绝吗？

　　当然不会。

　　我是完美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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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继续寻找杀人犯的踪迹。

　　昨天的结果让我有些诧异——当我的精神力与网络中枢结合时，我就相当于网络本身。

　　怎么会有人逃脱我的追踪呢？

　　如果那人是个从不接触网络的原始人，又是怎么找到那些受害画家的地方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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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休的时候我和同事A打了个招呼，他动了动鼻子：“希诺德，你喷的什么香水？”

　　“兰斯送我的。”我的声音中略微带上了一点炫耀。

　　同事A酸溜溜地道：“够了，你这家伙，每周也就前几天不秀恩爱……我就不该问你。”

　　我笑着挥了挥手，端着咖啡去了座位。

　　过了很久我忽然反应过来。

　　我在很自然的笑。

　　我在和同事秀兰斯送给我的香水。

　　我……简直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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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抓到了一点杀人犯的尾巴。

　　等着瞧，为了兰斯的安全，我不会放过你的。

　　不过暂时还是考虑一下和兰斯去约会的事情……要不要临时去买一套新衣服？

　　虽然我只是无数个“我”的一个，但至少希望在短暂的相处中，能够给兰斯留下不一样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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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XX年10月3日周五】

　　今天出门的时候天气有点阴沉，似乎要下雨。

　　兰斯好像有点感冒，鼻子红红的。

　　我产生了请假陪他去看医生的冲动。

　　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这和镌刻在我本能中的“维护网络安全”相悖。

　　我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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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终于揪到了杀人犯的踪迹。

　　他并不是什么不碰网路的原始人，而是很高明的黑客，抹掉了自己一切的行动轨迹。

　　但是存在过的痕迹岂是这么容易找到的？

　　我抓到了他了。

　　他最后的轨迹是应聘去了一间画廊做保安……

　　——嗯？

　　我全身的血液差点凉下来，精神力在这一瞬间险些暴走。

　　——兰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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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请了假，像送死一样飞奔向兰斯的画廊。

　　明明已经报了警，可我就是按捺不住。

　　无法想象兰斯漂亮的眼睛失去神采、英俊的面容沾染血迹的模样。

　　我不能失去他。

　　我不能失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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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到兰斯的画廊，有些意外。

　　兰斯很安全。

　　他就在花园里专心地画画。

　　帝都守卫警已经撤离了，只留了一个人在原地，有些无奈地警告我：“您的恋人的保安只是一个仿真机器人，刚才我们已经检测过，没有危险。”

　　仿真机器人？

　　我愣了愣，和那台拟人的安保机器人对视。

　　在这一刹那，我明白了他是谁。

　　带着淡淡的薄荷味的、熟悉得仿佛同源的灵魂。

　　是上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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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人格的秘密是最高级别的保密内容，所以我只能放走了守卫警，独自留下来和“我”对峙。

　　没有别人的时候，“我”死板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人的情感。

　　嫉妒。

　　我瞪着他，心里也积蓄了同样的感情。

　　“放心，我不会伤害兰斯，我怎么会伤害他？”

　　机器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电音质感，听起来有些诡异，“我只是想再看看他。”

　　我压根不信。

　　我太了解自己了。

　　“只是为了看看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转移到机器人中、还杀了无辜的人？”

　　机器人沉默了一瞬间，再开口时，眼眸里已经积满了恨意：“因为我只是备份。”

　　我一愣。

　　“你——或者说上一个你，不舍得自己的情感就这么消失，把情感复制了一份，放在了一段保护程序中。”机器人扭转脖子，看着画廊的方向，目光中满是不舍和贪婪，“你想让我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我不是正在做吗？杀了那些画家，只是因为他们不是兰斯，不配和兰斯呆在同一个领域！”

　　我忽然明白了。

　　这个机器人已经坏掉了。

　　也许“我”之前是好心，但结果显然并不美好。

　　“我”删掉了自己这段记忆，是为了避免后来的“我”出于嫉妒毁灭这段程序吧？

　　可是这段程序出现了bug。

　　他拥有情感之后，首先涌起的就是身为“赝品”对创造自己的“真品”的仇恨。

　　所以他坏掉了。

　　“兰斯的画画好了。”

　　隔了很久，我突然开口。

　　他愣了一下，刚才激动的情绪瞬间冷静下来：“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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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不安定因素留在兰斯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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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毁灭之前，机器人呆板的目光望着我，机械音逐渐变得嘈杂：“你也会和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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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XX年10月5日周六】

　　今天休息。

　　和兰斯出去约会了一整天。

　　玩得非常开心。

　　越开心，越嫉妒，越痛苦。

　　嫉妒着之前的每一个“我”，因为他们都曾经拥有过兰斯的七天。

　　嫉妒者之后的每一个“我”，因为他们都将拥有兰斯的七天。

　　他们能照顾好兰斯吗？

　　他们能保护好兰斯吗？

　　他们能爱上兰斯吗？

　　我有些理解上一个“我”了。

　　也许机器人说得没错，我也会变得和他一样。

　　越是纯粹的人格，诞生的想法就越疯狂。

　　可我不会成为他。

　　想到死在那个机器人手下的其他画家，我的血就会发冷。

　　我不会给兰斯带来任何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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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XX年10月6日周日】

　　我不想死。

　　每一秒钟都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强大到能够守护整个网络的精神力的代价，就是人格的寿命短暂得只有七天。就像过度磨损的零件，只能勤勤替换。

　　七天之后，名为我的我将会彻底消失，下一个“我”会在这具躯体上诞生。

　　日复一日的轮回。

　　我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很自然地接受了寿命短暂的事实。

　　可我不想死。

　　我想能够一直陪伴在兰斯身边，呼吸着拥有他的空气，感受着拥有他的现实。

　　我不由自主地向想，之前的每一个“我”是不是都有这样的感受？

　　像命中注定一样，无论“我”们在人格上有多少区别和不同，我们都会爱上兰斯。

　　并非接力着之前的情感，而是每一次都诞生新的爱情。

　　兰斯。

　　兰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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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我请求兰斯为我画一幅画，姿势就是我在吃草莓。

　　不知道兰斯能不能记得，但我仍然希望至少兰斯心中留有我的特殊痕迹。

　　就是有点可惜，这幅画我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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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我的眼皮已经沉重得抬不起来。

　　可我仍然执着地凝视着已经睡着的兰斯，舍不得离开。

　　零点钟声敲响之时，意识消散之前，我努力凑上前，在他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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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安，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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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XX年X月X日周一】

　　我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