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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事1]月出千岩 ...

  •   【1】拆迁

      那是一幢建筑风格迥异的房子,楼高三层,青苔与藤蔓沿着墙缝向上攀爬,以至于从外观上看,像极了埋在森林中的废墟。与周围干净的房屋、整齐的街道相比,实在显得突兀。

      十月份的斗城天气依旧炎热,加上南方气候潮湿,尤其适宜植物生存。若不作人为处理,藤蔓便会肆意生长、无法无天。

      “好家伙,这得多久没住人。”何似站在马路对面,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建筑,一边嘀咕。

      这里要拆了。

      何似的工作是代表拆迁办与房东进行协商。听起来很简单,但这幢房子比较特殊,因为根本联系不上房东本人。

      房子的相关资料停留在了上世纪。房东的身份信息只剩下一串8位数字,既不是电话号码,也不是寻常的18位身份证号。就差给人家划分成无人认领的空房了。在打探了一番新区的旧改拆迁赔偿数额后,何似本着人道主义的敬业精神,还是决定来实地考察。

      ……

      何似拍了一张房子的照片,随手发给置顶的聊天: “看到了很有故事感的房子。”

      等了几秒没有回复。他耸耸肩,无所谓地把手机揣回兜里。

      房子的构造比较奇特,三节矮小的水泥台阶,一扇俄式风格的砖红色拱门,一个走道,通向里院,院子门口的栅栏上了锁,锁已生锈(但栅栏高不过半米,让何似严重怀疑它锁了个寂寞)。走道右手边是扶手楼梯,地面落满厚厚的尘灰,原本暗绿色的墙漆大片脱落,掉了个七零八碎。

      看得何似眉头微皱。

      他还没走上楼梯,就嗅到了夏天的气味。像是走进了雨后的热带雨林,或是踏入生长着茂密植被的海边。

      正准备上楼看看,这时,猛地刮来一阵古怪的穿堂风,飕飕地直往走道里灌,久不停歇。像是在控诉他这种私自擅闯禁地的不礼貌行为。

      何似的衣角被风扬起,宽松的裤腿鼓成了两个包。他不自主地背后一冷。突然“叮”的一声,口袋里的手机随即震动起来。

      是方才那条信息的回复:拍恐怖片挺合适。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注意安全。(表情包:猫猫害怕.jpg)

      “……”何似本来无感,可现在却被吓了一跳,干脆退出走道,转而向邻里打听房东的情况。

      刚出门,就碰到了一名身穿第四小学校服的学生。何似叫住对方:“小朋友,你知道这栋房……”话还没问完,那孩子声若蚊呐地抢答“啊我不知道”,接着一脸“别问我”的表情跑开。

      何似懊悔自己怎么会逮着一个孩子就去问,一定是脑子被风吹傻了。

      他在附近找了半天,遇见的都是些年轻人。有的人在对面的街道租了间商铺,还向他描绘把那套老房子改装成网红打卡店的设想。有的人虽住在周边,却对老房子的主人闻所未闻。

      何似只能讪笑,心叹这份差事不好办。

      好不容易遇到一位饭后出门散步的邻居大伯。大伯思考片刻,缓缓开口:那房子好久没人住了……

      “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我小的时候,有一次看见他们家搬家,一车一车的行李托运。好像去的是湾区,之后就再也没见人回来过。房子没出租,听说也没卖出去,奇怪得很。”

      何似在备忘录上记录完,向大伯鞠躬:“谢谢大伯!”

      大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抬眸看了他一眼:“你打听这个干嘛?”

      何似一拍脑门,抱歉道:“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拆迁办的借调人员,我叫何似,今年刚从A大建筑系硕士毕业,被临时安排负责这片区域的拆迁协商工作……但是目前联系不上这栋房的房东,所以想来问问。”

      大伯听了半天,精准地提炼出了关键信息:“这年头工作真难找,A大的学生竟然要去拆迁队,还是个临时工。”

      何似难为情地摆手:“不不,是我能力问题。”

      大伯想了想,提议道:“你去找物业问问吧。”说着伸手指了指对面那条商业街,“去年开的美食街,还叫人来问我们要不要私人物业。现在这片绿化、清洁都归他们管……说不定有那家人的联系方式。”

      何似谢过大伯,找到附近物业管理的办公室。他辗转问了几人,终于打通了那幢老房子负责人的电话。

      那头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生,姓董,自称中介公司的房屋经纪人。

      她说房东年迈,现居境外,膝下无儿女,并且难以用移动设备联系上,所以有什么问题,可以先跟她说。这套房子的相关事务暂时由她全权代理。

      何似告诉董女士,新区商业街被划分为未来城市发展的中心地带,路面房屋的新旧关乎到市容市貌。对于这套老房子,要么接受拆迁补款,要么接受适当补助、同时自费重新修葺。

      董女士在电话里一时无法表态,说是等询问房东后再作答复。随后她将房东的通行证、房屋代理委托书等相关证件复印件传真给了何似。

      何似在物业办公室接过传真,端着A4纸看了看。“霍建青,48年生人。”

      【2】不情之请

      半个月后,董女士找到何似,当面跟他说:“那栋老房子的房东回复我了。”

      董女士解释道:“他在深山老林里居住……做木工,只能通过联系山下的朋友,才能找到他……”

      何似呼吸一滞,按耐下升高的血压:“……”

      “霍老先生要求跟你打一通电话。可以吗?”董女士讪然地问。

      何似无奈,皱眉问:“他有电话?”

      董女士也做无奈状:“他昨天下山,为的就是说这件事。我听他意思,应该是倾向答应拆迁的。”

      何似点头,拨通了董女士给的号码。

      电话很快就被接听。让何似意外的是,老先生声音有力,思路明了,口齿清晰,全然不像年过古稀之人。

      他同意了拆迁,但是向何似提出了一个请求。

      “如果你方便的话,请到二楼的书房,帮我把你认为重要的东西,收起来。不必寄给我,请帮我保管它们,我会非常感谢你。”

      ……

      何似没料到,再次来到老房子,天公不作美,骤然下起暴雨。随后气象台发布了橙色预警信号。

      街道上鲜有车辆通行,他极可能被困在这里。“不是,这都是什么仇什么怨!”何似恼怒地踏上满是灰尘的楼梯。

      虽然现在这般处境与他不爱看天气预报有直接关联,但是当何似望向窗外折断的树木、凌乱的亭台、萧瑟的后院,心中还是徒然生出一抹惨淡的愁绪。

      他随手拍了张照,配图发微博:周末,暴雨中前行的打工人。

      很快,这条微博就收到了第一个“赞”。

      何似上楼的动作一顿、满脸黑线,抱着“让我来看看是哪个小可爱点的赞”的心态,点开手机通知的详情页面,“噢原来是我男朋友。”

      【3】心事

      何似来到二楼的书房,一股粉尘扑面而来。漫天的灰尘,潮湿的气息,四处弥漫的孢子。虽然戴上了口罩,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呛到。

      他用手在空气中扇了扇,企图划开一条没有灰尘的通道。这样的操作显然无济于事,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聊胜于无。

      何似仔细回味霍老先生的话,总觉得有些微妙,“什么叫‘你认为重要的东西’?”这种感觉就像卡夫卡叫朋友处理掉自己的作品一样,究竟是想要将其公之于众,还是沉入海底。

      何似不满地环顾了一圈书房。

      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陈设。书柜已被搬空,木架上摆着一些形状各异的贝壳,估计是赶海时捡的。

      书桌上盖着一块玻璃,底下压着一张张陈旧的照片。什么武术队的合影、海边的合影、餐桌旁的合影……唯独没有单人照。

      照片中两位少年站在沙滩上,互相搭着肩,一副很要好的模样,风把他们的领结吹得飘了起来。

      何似看得一愣,很快就破解了什么秘密。他看得分明,不管是在聚会、在比武、在夕阳下……合照里的两个主角从未变过。如果没猜错,那些照片上写满的都是少年的心事。

      ……

      何似突然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斗城成立了特区,掀起了一股外来人口前来闯荡的热潮。有一本书就专门记录了这段时期的故事。按时间推测,二十多岁的年华,霍建青和朋友们,很可能是在这个时段相遇。

      窗外大雨朦胧,何似觉得自己也回到了旧的年代。

      同样的海风,同样的雨,同样隐秘而不可收拾的心思。

      书桌被特意摆到窗前,或许是因为这扇窗户打开,刚好可以看到楼下路过的人。那个人一定在某个时空,坐在二楼的书桌前写材料。楼下的人来了,大约会朝二楼的窗户挥一挥手……他们会不会也像照片里那样露出爽朗的笑容。

      何似蓦地回忆起,董女士曾说房东并无子嗣。想到这里,他便不敢再往下推测。他害怕接近那个不愿看到的真相、更害怕自己步入后尘。

      他很想打电话,问问那位点赞的小可爱。“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4】月出千岩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房东因为社会压力和家人阻拦,选择和毕生所爱分离?别想这么悲观,你可以换个角度思考,说不定人家只是沉迷于做木工,一个人逍遥快活、怡然自得得很呢?”

      陆千岩在电话里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轻笑。

      明明是安慰人的话,听着却很欠揍。他接着说:“你看我一天天忙成狗,回你的信息都要看表……哪还有空胡乱分析别人的感情……好啦不说了,我这儿信号不好,先挂电话了。”

      何似放下被挂断电话的手机,脸色难看。

      许久后,他才叹了口气。本就不抱期望,但用“没信号”这种烂借口似乎过于敷衍。照这么发展下去,“陆千岩会和自己失联”这个预想指日成真。

      他将玻璃下的照片一张张取了出来,小心地叠在了一起,放进了包里。等窗外的雨停下来。

      ……

      过了不久,雨声并未渐缓。窗外的景色模糊,一片片的凤凰木开得茂盛,树影在玻璃上勾勒出重峦叠嶂般的线条。

      何似听到楼下有动静,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是有人也从栅栏翻进了门。

      何似心下一紧。这屋子本就和他气场不合,处处散发着阴森古怪的气息,这会儿又来了不速之客。害得他只想找个角落躲起来。

      可认真一想,有什么好躲的,自己是正大光明、正儿八经的房东请求来帮忙的,有录音为证。

      所以是谁来了……第一时间,何似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陆某人,原因是他最近只跟陆千岩说起过这里。

      转念一想,对方在隔壁的城市读博,即便提前购票坐高铁赶来,也起码要45分钟,更别说现在还下着雨。

      何似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验证一下,让自己清醒过来。如此一来,便可以丢掉幻想、认清现实。他闭上眼,按下陆千岩的手机号码,几乎屏息地倒数:“三、二、一。”

      什么是奇迹呢?

      ——是楼下响起熟悉的手机铃声。

      “陆千岩!”何似的大脑空白一刹,心脏跳得快炸开,激动得差点没把手机摔掉。

      他飞快地跑到楼道口,只见陆千岩站在楼下,双眼清亮,表情镇静地看着他。

      “圆月高照美上美,此爱不要实习期,正等你呀你,飞天再去遁地,趁花好圆月弯弯,不玩把戏……”手机铃声还在自动播放,那是一首叫《花好月圆夜》的老歌,楼梯旁放着滴水的长柄雨伞,周围的一切都成了复古的背景板。这样的场景像极了梦境。

      陆千岩长得高瘦,皮肤偏白,就算只是套上一件简单的白T恤,搭配普通牛仔裤,也像是从电影中走出来的。何似一时看愣了。

      可惜无论什么时候,陆千岩都不会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就像现在,他明明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却只是淡淡地说道:

      “何似,下来一下,给你看个东西!”

      何似本来欣喜若狂的情绪瞬间被冲淡。

      【5】不玩把戏

      陆千岩进门前,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门顶,发现门顶内侧的八卦图放歪了。

      本着建筑系学生的素养加强迫症发作,陆千岩想把它扶正。结果发现,这块八卦图是个拼接的木质机关。扶正后就掉出来了。

      陆千岩接住八卦机关,在里面看见了一封信。上书:霍建青(收)。

      陆千岩不禁感叹,看来门顶的防潮做得不赖,信封上的字迹都没有褪色。

      奇怪的是,信封上既没有邮戳,也没有地址,连寄件人是谁都没写。

      ……

      陆千岩拿着信,“何似,下来一下,给你看个东西!”

      何似也没想跟他闹脾气,不紧不慢地下楼,走到了他身旁。“你要给我看什么?”

      “我在门顶找到了一封信。你不是说房东叫霍建青吗,估计是别人给他的信。”陆千岩把信递给他。

      何似一脸不可思议,“太不科学了,为什么你这也能找到,我怎么就没发现呢?你是不是《国家宝藏》还是什么寻宝节目看多了?”

      陆千岩只是看着他,安静地眨了眨眼。

      何似讪讪地接过信,既而陷入“要不要拆开”的纠结,“我觉得还是要给房东寄回去,你觉得呢?”

      陆千岩无异议:“可以呀。”

      “你说要不要先看一下,里面装着什么?万一里面什么都没有呢。”何似犹豫不决。

      陆千岩看着他的眼睛,真诚地说:“好呀,反正房东说了你可以帮他保管重要的物品。”

      何似点头。拆开后,发现信封里面平平整整地放着一张二十元。

      “哈?只有一张钱,就没有个什么信之类的吗?”何似把钱拿出来,还特意抖了抖信封。似乎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陆千岩提醒:“这是上世纪发行的钱,是不是有人欠了房东钱,又找不到他人……”

      何似表示很有可能,于是打了个电话给房东。

      却是房东山下的朋友接听的,问:“你有什么要紧事吗?霍爷爷前几天就上山了,山上信号不好,接不了电话,但我可以下次帮你转告他。”

      何似:“……”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年代,为什么与人联系会如此不便捷。好歹忍住了,没说出口。

      何似沉思片刻,说道:“没有什么大事。我叫何似,是霍先生的房屋物件处理委托人。你能否告诉我霍先生现在的居住地址,我这里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准备寄给他。”

      何似将问到的地址记在了备忘录上。

      “话又说回来,你呢?”何似皱了皱鼻子,没有抬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似乎是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陆千岩想了一下,认真地说:“想来我就来了,想做什么我就做了,没有什么奇怪的。”

      他说:“何似,我们会有属于自己的结局。”

      【6】一个故事的结局

      十二月的一天,何似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塞了一个古朴、造型简单的木制杯子,还有一封手写信。何似把信拆开,笔力遒劲的楷书映入眼帘。

      何先生:

      你好!谢谢你将照片与信件寄给我。我未曾想过,自己还能见到它们。

      那封信件对我来说很重要,不知你是在何处找到的。但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关于它的故事。

      六十年前,我结识了一位武术队的朋友,他讲义气、重情谊。他是广州人,因家中有急事,便向我借了二十元坐船回家,说之后一定想办法归还。其实我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没想到一诺千金,这份信任最终还是回到了我手中,令我感慨不已。

      最后,我制作了一个木杯,想表达对你的感谢。然而做工不好,希望你不要嫌弃。

      祝好!

      霍建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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