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5、交心 ...
-
皓月当空,满园清辉。
入了秋的夜带一点澈凉的寒意。
茶杯蒸腾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捧在掌心,稍许驱散寒夜那沁入肌肤的冷。
周盈小口抿了一下,试试茶温,偏头看他那个行事素来大而化之的好友,此刻正在浅尝辄止。
往常让他吃饭慢些都是枉费唇舌,人家三两口就扒完了。
他心中暗暗吐槽,看来同谢大小姐待久了,潜移默化,大老粗也能变斯文。
不知为什么,今天许久没人说话,但明明都是相识的,这样默默捧着茶杯默默喝的场景,实在有些怪异。
“今天是不请自来,大小姐不要见怪。”周盈这属于没话找话说,如果谢妍见怪的话,应当第一时间喊人来将他们两个轰出去了。但他觉得自己也是无辜得很,明明是又被好友坑,这人不着边际,好好的人不做,他要瞒着谢妍,半夜上门做鬼。
想起来这事,自己的胳膊就隐隐作痛了,之前偷偷敲门的时候,那怪力丫头以为进贼了,一板凳差点将他砸成残废。
他想到这里,幽怨的眼神飘过去,小曦便赶紧将脸偏了偏。
周盈的话说完,谢妍客气回复了一句,场上又沉寂了。
她冷不丁开口:
“你找人假扮妻儿,是为了劝退赵家姑娘,但并不对外解释,放任其他人以为是实情,不怕耽误自身姻缘么?”
“咳咳咳。”周盈噙着一口茶,猛不防被呛到。谢、谢大小姐也太直白了吧!
他下意识去看当事人,谢妍也直勾勾看着人,在桌上三道目光整齐划一地注视下,裴恒没怎么多想便道;“我没有成亲的打算。”
谢妍闻言并不惊讶,她早猜到是这样,消息能那么快传遍骁武营,可见他非但没有隐瞒之意,还煽动着传言之风。
“为何?”
“裴恒一穷二白,何必耽误别人。”
“再一穷二白的人,也有传宗接代的需求。”何况他不算多富贵,好歹也是骁武营的正式军籍,有官职在身,超越大多数人了。
青年没立刻回答,空旷寂静的庭院中一时只听到周盈绵延不绝的咳嗽声,周大夫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谢大小姐,每一句话都十分直白,他有种预感自己已经不适合再听下去了!
“咳,突感腹中饥饿,小曦姑娘,能不能劳烦去找些吃食过来?”
“现下小厨房——”小曦话没说完,已经被周大夫架着胳膊连拉带拽地往院子外头扯去,“多说无益,我们去看看再说!”
周盈特地将二人独处的机会留给了他,他不傻,也感觉到今晚谢妍很直白,她干脆地点明了所有含蓄的、遮掩的,坦白地告知他,她就是想听真心话。
真心话啊……并非相识至今,他想要隐瞒什么。他从未想过要对她隐瞒什么。只是有些话,他也从没想过有对她言说的必要,如果注定心无旁骛,又何必惹尘埃。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沉默过后,青年缓缓开口,这是普世的价值观没错,“那大小姐觉得,国公爷只有你一名嫡女,至今敬国公府世子位空悬,算是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了么?”
他这问题问得,让她思忖了一刻:“不算。”
“是,在世人眼中不算,可我不这么看,大小姐为人聪慧明理,处事果敢利落,有大远见,大胸怀,较之国公爷,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有这样出类拔萃的后代,都算不得是传宗接代,那错的到底是没完成任务的国公爷,还是这世道上所有困于陈念的人?”
谢妍出身将门,本就无视了许多世俗对女子的约束,再加上家庭特殊,十岁之余已能执掌家宅,料理府中各项事务,可她也从没想过,女子也能同男子一样,被视为传宗接代。
他这样的说法,未免太惊世骇俗了。
可初始的震惊过后,她竟然不觉得荒谬,无论是对他所说的话,还是对说出这样话的他。
所以他就是这样的人,看似世俗,实则通透,以常人的规矩方圆去约束,他并不以为然。
“我爹是死在战场之上,当年听闻他的死讯之后,我娘度过了一段悲痛欲绝、生不如死的日子,这么多年来,孤儿寡母,我们的日子不是很好过。但比起肉眼可见的艰苦,真正让我难过的是,我一直看着她,很努力地生活,可是逢年过节,我爹的生忌和死忌,她的眼睛总是红着的,她的声音,总是沙哑的,她背后流了多少眼泪,没有人知道。”
“十几年了,她还是没走出来,大概她也没想过要走出来。可能是我这个人自私吧,从我下定决心要从军那天起,我就放弃结婚生子的念头了。我不想这世上有人像我娘一样,为我担惊受怕,伤心流泪,为我蹉跎一生,艰难求存。”
沉静的男声在这寂寒的深夜,缓缓低诉。原先下决定的时候,没有想过,他会遇到中意的姑娘,可现下给他机会再重新去想,越是心悦越是心惧,他希冀她一世无忧,夫妻和睦,儿孙满堂。
冷时有人添衣,饿时有人备膳,伤寒了有人照顾,失意了有人劝慰,不用孤苦踌躇,独面凄风冷雨。
他给不了的温馨宁和,他都希望她有,他可能带来的挣扎困苦,他都希望远离她。
谢妍之前就听周盈说过,裴恒的父亲曾经从军,但十来年前就过世了。
原来他的爹娘是这样的情形。
相爱的人生离死别,确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了。
谢妍也是出生武将之家,虽然她爹娘不睦,但就算感情好,她娘倘若一直待在敬国公府,也是要长久和她爹分离两地的。
“我想倘若你问你娘,是否后悔今世和你爹相遇相知,她一定是不悔的。”虽然她从没见过他娘,但已然能感知那女子的坚强和脆弱,情深和执着,“曾经我也以为,婚姻不过是门当户对的过日子,可当你遇到一个人,感受到了情之所钟、心之所向,才会明白,两心相许,就算只在朝暮,也强过这世上大多数人盲婚哑嫁、貌合神离地过一生。”
她爱过人,前世心动之后可以如飞蛾扑火,虽然最后发现是炼狱火坑,但她从不觉得全心去爱一个人,有什么错。
她错的是没看清人,可正因为居心叵测的人多,才更显得赤子之心的人可贵啊。
“若你觉得你娘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因为你爹的缘故,受了半辈子苦,那你更应该去寻这样一个人——她认可你的抱负和理想,欣赏你以天下之先为先的大义,退能与你琴瑟和鸣,进能一个人独面风霜。两个人相爱相知,只要还有幸在一起,哪怕是一天,都要珍惜彼此,相扶相持,等到了不得不分离的那一天,也不会感到绝望,因为不管先离开的是谁,剩下那个人都可以带着另一个人的心愿,秉持那个人的遗志,心怀余热地活下去。”
谢妍的神色柔和而坚定,无畏无惧,说着自己最执着最笃定的信念:“只要心意相通,就算是死亡,也无法分开深爱的两个人。”
他定定看着她,眼中震撼、悸动、欣赏、憧憬,百般情绪更迭,最后波涛汹涌平复,只余深不见底的一潭静水,清澈澄明,古井无波。
“大小姐说的这样美好的事,真让我有片刻信以为真了,竟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冲动来。”可他这个人,到底是现实又煞风景的,惯会权衡利弊的,“我不是不信大小姐说的姑娘,我知道这姑娘,比言语所能描述的,还要好上千倍百倍,以前我只知道她好,今日才知道,她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明珠,耀眼光芒,能令这天下所有的男子和女子都黯然失色。”
她太好了,让他心动,更让他心痛。
“这样好的姑娘,裴恒配不上。”
“为何这么说?”她知道,他并不在乎俗世人的看法,所谓的门第之见、云泥之别。
“因为,听了这一番话,狂喜之余我的心里却还在想,若是这件事成了真,我所要面临的阻碍和迫害,”他不惧怕任何人的打击和报复,也从不在乎生死,可他苦心孤诣、步步经营,披荆斩棘不改初心的这条道路,他绝不可以半途而废。他的声音带着平静的宿命感,哀而不伤:“大小姐,这世间,有得必有失,没有两全之法。”
谢妍怔了一刻,淡淡一笑。
“你虽常去赌坊,却原来一点也不爱赌。”同她在一起,有很大几率会被敬国公和皇室迁怒,但也不是全无赢面的,不是吗?
就像前世叶景以她为筹码,赌的就是谢淮的不忍、太子的袒护、皇后的姑且任之。
事实证明,叶景赌赢了,虽然高彦功不可没,但谢妍的背景,很明显很快从阻力变成了助力。
“是,我不愿赌。”事关信念与她,他一点都不愿意。
她看着人许久,并未生气,反是眸子一弯笑起来,从善如流道:“好啊,你不爱赌,那便不赌,其实——你知道吗?大郁是允许三品以上将领的家眷,随行戍边的。”
“以你的资质,我相信你一定能实现心中抱负,这一天不会太远,到那个时候,就不会再有人去说什么门户之见了吧。”
他听明白她言下之意,神色惊诧,下意识拒绝道:“不可!”这算什么?宦海之上起伏波荡都是常态,可从很低到至高,又岂是一朝一夕之事?
谢妍瞧他难得的紧张和惊慌,还有欣赏的闲情逸致,唇畔笑容更深,好整以暇道:“你以为我在说什么?”死等到老、非君不嫁的誓言么?
他有他的挣扎,左右为难,而她的情况也糟,群狼环伺、身不由己。
随缘吧。这弹指之间,不过是秋季的一幕寒夜,两个同醉的人,在说一场美好的梦,编织一缕对未来的幻想。
她俯身轻轻枕在石桌之上,温柔如水的眸子望着人,温声软语,似是怕惊醒这美梦:
“裴恒,等你到达自己想去的高处,如果那姑娘还活着,待字闺中,或者是……和离归了家,到时候你们再谈盟约,可好?”
不同她唇畔一直是云淡风轻的笑,青年闻言,眼中风急雾浓,柔情百转,隐有泪光。
许久,他重之又重地应道:“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