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檀》陈与束

1、君若将止

　　1
　　春耕时节的岭南向来梅雨不断，才三月份的天，就已连连下了四五天的绵绵雨，铺里的帮衬馥儿——一个年方二七的小姑娘——虽每日会在首饰柜旁点上些熏香，可这小小的檀香，终还是盖不过满屋的木潮味。
　　这几日清明将至，街道外撑着油纸伞的行人依旧如以往络绎不绝，只是会踏进铺里来看首饰的人变少了，偶尔进来一位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也仅是草草敛了一对翡翠耳环，再对馥儿调戏上两句玩笑话便走。
　　又是大半个午后没等来客人，馥儿干脆搬了把木凳坐在敞开的木门旁，不知是看细雨，还是观行人。她双手托着腮，两眼望得失神地嘟囔：“这几日这条街上也就那家卖香火的生意最好了，就连对面铺子卖的桂花糕都被这雨散去了香味没了不少客人。”
　　我坐在银台前正想着新的首饰样式，听闻她说了这话，便打趣她说：“馥儿，你是不是又嘴馋了？”
　　“嘿嘿。”馥儿这小女子生来性格就单纯可爱，听到我这番问，她也不羞不燥，反而回过头来一脸笑靥地望着我，语气轻快又带点调皮地说，“姐姐，我闻到对面桂花糕的香味了。”
　　我被她逗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又低头拉开钱柜，从里边取出几枚铜钱便走到木门旁递给她：“去买吧，就知道你是又馋对面的桂花糕了。”
　　馥儿接过铜钱，一声“谢谢姐姐”的余音还未落，便已从凳子上蹦起，拿出掩在门后的油纸伞，一跨出那高至小腿肚的店铺门槛即兴致冲冲地朝对面的桂花糕铺小跑过去了。
　　“你慢点。”
　　我的一声叮嘱被没入雨中，不知馥儿那个小丫头有没有听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已躲入对面桂花糕铺的屋檐下了。
　　而后，我未在门前停留太久，从馥儿身上收回目光后又望了几眼路上的行人，便垂眸回到银台前。
　　刚坐下不一会儿，我便听到门外屋檐下有抖伞的声音。我原以为是馥儿买完桂花糕回来了，可之后进来的，却是两个比馥儿稍大一些的姑娘。
　　我起身去迎，先一步进门的富家小姐模样的姑娘一看到我便顾自先说：“听闻我们这有一个曾做出一支绝美的金嵌宝石牡丹簪的倚檀坊，今日我便专寻来此也想做这么一支绝美的头簪，只是不曾想，这倚檀坊倒是和我所闻道的名声有所不符。”
　　这时另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也已在门外倚好伞进来，她只是在进门时瞧过了我一眼，之后她便一直微低着头跟在那位富家小姐身后，不言也不语。
　　这位富家小姐的高傲娇纵在我眼里看来倒也是无所谓的，我接而便也只是笑着回道：“传闻也不过是传言罢了，我自知倚檀坊并非担当得这传闻名声，兴许只是姑娘听错了名字寻错了地。”
　　“算了，既然来都来了，那在这再做几件首饰也无妨。”富家小姐显然也感觉自己是被骗了，虽有不满，可大户人家的小姐即便再怎么娇生惯养，该有的礼教总还是会有。她转过头示意了下她身后的丫鬟，那丫鬟马上从袖口掏出一个钱袋走上前一步来递到我面前。
　　我抬手接过，待那位丫鬟又退后一步回到小姐身后，富家小姐方才又说：“这是定金，现在我只要两幅用上等白玉做的耳环跟一对白玉手镯，款式要新颖，下月初十前会有李府的下人来取，到时剩下的银两也会结清，劳烦倚檀坊下月初十之前务必将首饰做好。”
　　“还请姑娘放心。”
　　语落，两位姑娘也已转身准备离去，待陪她们走到木门旁，我才看到馥儿原来早已捧着一袋桂花糕回来了。她匆匆走到我的身旁，跟我一起目送她们走出门去。
　　馥儿踮了踮脚，忍不住伏在我的耳边窃窃私语：“这轿子停在门口太挡路了。”
　　我笑笑，不语，垂眸又走回银台去。

　　2
　　过了几日，清明过去，雨也停了，但梅雨仍旧。
　　铺里的客人在这两天里又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因为前几日接的那件订单，这两天我自采购完玉石回来铺里后便一直都呆在里间内做首饰，鲜少出去铺面。
　　这日下午铺里一下子来了好几位客人，馥儿一人忙不过来，我便出来铺面帮手。
　　期间有一位正向我询问完一件颈饰的客人突然问我：“这几日李府的千金是否来过倚檀坊了？”
　　“为何这样问？”
　　“李府的千金李青窈下月初十大婚，嫁的是杨府的大少爷杨煊，李府和杨府向来私交甚好，有传言李千金自小就对杨府大少爷心生爱慕，加之李府这个千金又从小就娇生惯养，非常虚荣高傲，所以我想她会来倚檀坊找您给她做出嫁的首饰。”
　　我听罢，只是回了浅浅一笑，便答道：“前几日确是有一位姑娘来过倚檀坊订做首饰，只是我不知那是否就是你说的李府千金。”
　　“那那位姑娘有否托您做出嫁首饰？”客人像是听到旷世奇闻，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言语间也不免兴奋得有些微颤。
　　身旁其余的几位客人听到她与我此番对话，也纷纷无心再看首饰，全都装着模样挑首饰，实则早已向这边愈加靠近过来。
　　我心中霎时起了少有的不满，但也只是表面笑笑说：“那位姑娘没明说，兴许只是送礼的首饰罢了。”
　　听到此处，其他几位客人便一哄而散了，各又回去挑选起首饰。
　　那位客人多少有些失意，只是随即她又不甘心似的又接着喃喃道：“或许她是还未打听到倚檀坊，这几日便会慕名而来。”
　　我未再应答她。
　　见我不再回她话，这位客人最后也只能悻悻作罢。
　　之后没人再在倚檀坊里问过李府的千金的事，我也未曾跟任何人提起过，只是馥儿曾好奇问过我那天来这订首饰的那两位姑娘的事，我只告诉她不要到别处说而已。
　　我虽少闻外事，可几乎垄断了当地布匹流通渠道的李府和当地知县杨府我还是略有耳闻的，只不过除知此些以外，其他的关于李府与杨府的事我都漠不关心，充耳不闻。

　　3
　　做完这三件首饰，时间还未到月底，三件首饰做完，当初李青窈给的定金也还剩了些，我便用剩下的定金再做了一个金镯子，而后将金镯子和那三副首饰都先放着，就等李府的下人来取首饰时再动，可两天之后，李青窈便又亲自到访。
　　“我之后又陆续闻言倚檀坊能做出绝美的头簪，便又想着再来一回。”
　　李青窈的态度跟上回来如出一辙，只是兴许是梅雨天过了，铺里没了木潮味，只剩些檀香，她的话语间也少了几分讥讽。
　　馥儿看见她的轿子又停在门口，来到我身旁又踮了踮脚在我耳边小声抱怨：“怎么又挡在门口了。”
　　馥儿跟了我八年，她知晓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有许多，只是她年纪善小，很多事她都会忍不住替我抱怨。
　　我轻抚了两下她的头，让她与李青窈的丫鬟一同留在铺面，接着我便单独领着李青窈进了里间。
　　我在铺面放的都是些款式稍微简洁普通的首饰，上等首饰只会有人来订才做，且做好只放在里间，之后再领来取首饰的人进来拿。
　　进了里间，我便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首饰盒和用剩下的定金做的那个金镯子交还给李青窈，李青窈未瞧那金镯子一眼，她只是打开首饰盒，看了一眼便说：“确是传闻。”
　　我问：“你真的很爱那位杨府大少爷吗？”
　　“我为何要跟你讲？”她看起来颇为生气，合上首饰盒就要走出里间去。
　　“我做头簪的手艺一直是坊间传闻，或许传闻中对我手艺的描述是夸张了些，但传言中的那支金嵌宝石牡丹簪确实是我做的，只是我也很少做头簪，因为能相信传闻反复来找我只为花大价钱做一支头簪的人并不多。”
　　听到我这番话，李青窈终是促足，她问：“怎讲？”
　　“只有真正深爱那名男子的女子，或者真正深爱那名女子的男子，才会反复听信别人的传闻只求我为他们做一支头簪。”
　　“那你既然有如此高超的手艺，为何要隐居于此，离开此地，你大可以有一番大作为。”
　　“这世间的利和益，无非也只是虚荣与大把钱财而已，我向来不贪图这些，我有馥儿，我能够让她温饱，让她每天都能吃到对面的桂花糕，能传给她些手艺，以后还能在她嫁给她最心爱的男人时亲手做些首饰当她的陪嫁，这些对于我就算足矣。”
　　“那你和她都可开心？”
　　“究竟何为开心？”我道，“我只是这些年来从未流过泪，也从未心痛与觉得累过。”
　　李青窈突然低头莞尔一笑，这一笑不再有她之前的嚣张跋扈。小巧的脸蛋，细嫩的五官，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还未出阁却沉浸在爱里的小女子而已，她笑起来也能令人不禁心生怜爱。
　　“还请姐姐再为我做一支凤头簪，下个月初十前，李府会有下人来取。”
　　我点头应允下来，之后与她便无再过多言语。
　　出了里间，李青窈又让丫鬟拿了一袋定金给我，馥儿接过，他们即转身离去。
　　馥儿掂了掂钱袋，待门口的轿子离去，才抬头与我讲：“这钱袋真重。”

　　4
　　之后的数日里，我便未再见到过李青窈，只是李府千金与杨府大少爷即将喜结连理，这在这个小地方也算是件大事，三月即过，大街小巷就已传得沸沸扬扬。
　　有一日馥儿捧了些桂花糕进来里间，她站在我的身旁同我讲她方才的见闻：“李府嫁千金还真是热闹，我就去买个桂花糕，也听到不少人言论。”
　　我笑而不语，手上做首饰的活也没停下来。
　　接着馥儿吃起了桂花糕，她边吃边弯下腰来看我做首饰，吃了两块之后，她啧啧道：“我就算是学一辈子，也绝对学不到姐姐这手艺。”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逗她：“待你出嫁时，我做首饰给你便好了。”
　　她脸红扑扑的，娇嗔了一句“谁说我要嫁人”，便又捧着桂花糕去了铺面。
　　初七那日，李府的下人如约而至来取回首饰，我领了李青窈的那个贴身丫鬟进来里间取，她接过首饰盒，未敢打开查看却倍加小心翼翼地抱着，出里间前她似是在对我说：“这可是我家小姐的挚爱。”
　　之后她付清头簪所有的钱，便又与其他几个随从下人离去了。
　　第二天，这个小地方里又出了一件大事，李府的布坊出了意外，李老爷白天在布坊内暴毙，李府极其布坊均被连夜查封。
　　李府的昔日风光在一夜之间不复存在，李府里的人也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
　　有人传李府突遭此祸是因李府老爷想做大自家布坊的生意，却不小心得罪了上面的官员，遭到了恨，也有人传是李府的生意遭人嫉妒了被好些生意人连起手来陷害了。
　　杨府为了不受牵连，在初九那天命人在各个街道内贴出告示，昭告杨府大少爷与李府千金的婚约作废。
　　这件大事传得比之前李府与杨府的婚约还要热闹，我多多少少听闻到了一些，自是叹息的。
　　这事传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日馥儿又去对面买桂花糕回来，进铺时她捧着一袋桂花糕走到我面前，叹了口气说：“谁曾想，李府千金之前还来过倚檀坊托姐姐做过婚嫁首饰。”

　　5
　　又过去大半年，李府这件事也渐渐平息了下来，杨府在李府这件事的风头过去之后，在一个深夜里偷偷把之前贴出来的和李府千金解除婚约的告示清理得一干二净。不久，杨府的大少爷就又与其他府邸的一位千金立了婚约。
　　那家府邸的千金也闻言找我做了支头簪当陪嫁品，只是这位千金不追求绝美，也并未亲自到访，她托了下人来，第一次来便留下了做此头簪的定金。
　　这场婚约在这个小地方仍被传得沸沸扬扬，两家少爷千金拜堂成亲的那天，杨府给当地每家每户都发了喜饼喜糖，甚至在那天之后，杨府还借冬至之名在镇里连开了三天的烟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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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又是第二年的梅雨时节来临，门外细雨不断，铺里又是檀香盖不过木潮味。
　　这几日铺里又没什么客人，馥儿就搬了木凳坐在木门旁无聊赏雨。
　　她托着腮在门旁坐了许久，后来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坐直身子就朝我叫唤：“姐姐，有个熟人来了！”
　　我在银台前抬起头，只见一个比馥儿看起来稍大一些的姑娘跨过小腿肚那么高的门槛走进了铺里。她跨过门槛后继续往里走了两步便停住了脚，我匆匆起身上前迎去。
　　还未等我完全走近，她便先转过身来看向我，轻轻一笑，招呼道：“姐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李青窈现在看起来已与平常人家的姑娘无异，身上只着着套普通的粗布衣裳，全身上下一件得体的首饰都没有，只是她的姿态间，多少还能看出些富家小姐会有的优柔。
　　我一展笑颜，回道：“是啊，好久不见。”
　　“我就要出嫁了，今日便想着来姐姐这里挑两副首饰当陪嫁。”说着，她已拉过我的手走到首饰柜前看首饰。
　　我一时语塞，眼眶竟也有些酸涩起来。
　　李青窈自己挑了好一会儿，兴许是自己实在拿不定主意吧，又拉了拉我的衣袖说：“姐姐你也来帮我挑挑。”
　　我带她走到放着些铺面上最好最贵的首饰的首饰柜前挑，她看了几眼，便说：“这些我买不起，还是回去那个柜前挑。”
　　我嗓子都发涩了，可还是只能强忍着这般不适轻声说：“你出嫁，是件大喜事，姐姐高兴，就送你两件首饰。”
　　说着，我已从柜中取出一副白玉耳环和一对翡翠镯子装入首饰盒里送给她。
　　她抿了抿嘴，终还是收下了。
　　之后她又挑了几副首饰我便领着她进了里间聊话。
　　我与她简单聊了一会儿，得知李府被查封的那夜，李府的人第二天城门一开就都出了岭南，去年寒冬她的家母病逝，之后她哥嫂便想着给她找个人家嫁出去，这次她瞒着所有人回来此地，也真仅是为到倚檀坊买几件陪嫁首饰。
　　“回来路上我就听闻杨煊已娶了妻，我和他当真是过去了啊。”
　　她低垂下眼，可我还是很轻易就看得到她的泪眸。
　　我本想伸手去安抚她，怎知她的高傲还是与她当初是李府千金那般如出一辙，她站起身来，一声不吭便抱着首饰盒撇下我兀自走出里间去了。
　　我跟在她身后出了里间，待她快踏出门口时，她才回过头来笑着看着我说了一句：“我还得赶船早点回去。”
　　之后她拿起倚在门旁的油纸伞，撑起，便抱着那个首饰盒一去不再回头。
　　馥儿在她走后又搬来木凳坐在了木门旁，只是这回，她不再有任何言语，一坐就坐到了天色即黑。

　　7
　　几天后，有人在杨府附近的一个湖里捞起一具浮尸，那是一个女人，有当时在场的人看到后说是之前李府的千金李青窈，只是那具浮尸被捞起的那时早已被湖水浸泡得肿胀不堪，再者之前也没几个人真正见到过李青窈，于是其他听闻的人便也都只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那具浮尸被人拉到山上随意埋了之后，这件事又传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我听闻那具浮尸刚捞上来时盘发上还插着一支样式绝美的金嵌珠宝凤头簪，只是当人闻言捞到浮尸去围看时，那支头簪与捞到浮尸的那人早就不见了踪影，于是那支头簪也成了传言。
　　后来又过了许久，有人在湖里捞到一个残破的首饰盒，盒子的样式像极了倚檀坊装首饰用的首饰盒，盒里还放了几件完好的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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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