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手摘星》纸上谱

2、好痛

　　当夜，柳维发起了高烧。
　　他浑身滚烫，脑子里像是有一只大手在不停的搅拌，身上到处都疼，偏偏醒不过来。
　　柳维没有意识的哭了，他不停的流泪，身体蜷成球状，双臂环着自己。

　　落木公子被柳维的哭声吵醒，他碰了碰柳维的额头，发现柳维发烧了。
　　落木公子想把被子从柳维身上扯下来，柳维人不清醒，被子却握的很紧。
　　落木公子使了个巧劲，才把被子扯下。

　　柳维整个脑子都是昏的，被子被人扯走后，他伸出手抓了几把，然后颓废的放弃了。
　　落木公子找了条毛巾，沾着酒精给柳维散热消毒。

　　酒精沾在伤口上，伤口萎缩震颤的痛疼感唤醒了柳维的神志。
　　柳维强睁开眼睛看落木公子，泪水从他眼角往下流，他痛苦狼狈又可怜。
　　落木公子伸出手擦了擦柳维的眼角，语气不熟练的安慰说：“没事的，没事的。”

　　柳维就这样睁着眼睛看落木公子，生理性的疼痛让他泪水不停的流，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哽咽。
　　柳维脑子不清醒的想：好疼啊，我好想家，我想有人抱抱我，于是他含糊的对着落木公子说：“抱我。”

　　落木公子第一次没有听清，接着柳维反复说了好几次。
　　落木公子涂抹酒精的动作顿住了，他站直身体看着柳维。
　　“不答应任何请求，”落木公子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这是杀手的第一课。”

　　落木公子一直执行的很好，他只做自己想做之事，不受任何规则约束。
　　他想救柳维便救了，想带柳维来小屋就带他来了，给他洗澡、治伤、降烧都只是他想做罢了，但柳维让他抱抱他，柳维在求他。

　　落木公子定定的站着，没有情绪的眼睛聚焦在柳维的脸上。
　　他哭得好厉害，外面的人都这么喜欢哭吗？组织里的人从来不哭。
　　他求我抱他，银七就是死在了铜一的怀里，他想杀我吗？

　　落木公子把手放到了裤腰上的匕首处，警惕的看着柳维。
　　柳维烧的迷迷糊糊，混沌的脑子并不能准确解析落木公子的动作，他虚弱的、小声的祈求道：“抱抱我。”

　　落木公子的手从匕首上滑下，他僵持在原地了。
　　柳维一直没等到落木公子的回应，他难过的放下了手，抱住了自己。
　　落木公子感到了轻松，他俯下身想继续给柳维擦酒精，但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柳维脸上的泪痕处。

　　落木公子手一紧，然后他坐上了床，把柳维抱进了怀里。
　　然后他的眼睛里闪过是极难得的无奈与宠溺，他很轻很浅的笑了一下。
　　宠溺、无奈、笑容在落木公子脸上只是昙花一现，在被发现之前就消失了，但那片刻的温情久久的留在了房间里。

　　第二天柳维的烧就退了，发过烧后，柳维感觉自己的力气又回来了，感觉活过来了。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的伤口被仔细的包扎好了。
　　柳维对昨晚的记忆非常模糊，他只记得落木公子照顾了他一夜，落木公子手掌的温度让他觉得安心。

　　柳维试着站起身，脚掌上被挤破的水泡还没长好，痛得他又坐下了。
　　行动不了，柳维便观察起了屋子的情况。
　　因为门窗紧闭，屋子里有些昏暗，家具都是有些年头了的，漆掉得七七八八，还有些抹不掉的污渍在上面。

　　污渍是暗红色的，柳维猜测那是血渍。
　　屋子里的角落里有些灰尘，看得出来屋子的主人并不常来。
　　屋子里的家具也少，只有一张桌子，两条凳子，还有一个小衣柜，简单朴素没有生活气息。

　　这件屋子唯一的亮色便是床上的被子了，被子的颜色是鲜活的绿色，很亮眼，。
　　绿色的被子与屋子摆设格格不入，但又诡异的融合在一起，就像是屋子太寂寞了，所以需要一条绿被子。

　　柳维还在打量屋子，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醒了。”
　　柳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然后努力站起，对着声音的主人说：“感谢您救我一命，我是柳维。”

　　落木公子的眼睛是褐色的，眼神锐利但没有太多的情绪，他就这样看着柳维。
　　柳维勉强勾起一个笑容说：“请问您是？”
　　落木公子没有说话，他的代号是金五，但他不喜欢，所以他没有名字。
　　“我没有名字。”落木公子用一种毫不相关、也毫不在乎的语气说。

　　柳维感到有些悲伤，一个名字脱口而出：“那我能叫你不尽吗？”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不尽。

　　落木公子语气敷衍的答道：“可以。”好似名字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尽管知道这一点，但柳维还是高兴的露出了笑容，“不尽两个字取自一句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落木公子不懂这句话，他近乎岩石般坚硬的说：“我不识字。”
　　读书贵，确实很多人家读不起书，柳维心想。
　　“那我来教你吧。”柳维不假思索道。

　　见落木公子的眉头皱起，柳维立刻加重语气，用诚恳的口吻说：“你救了我一命，我没有什么能够报答你的，就让我教你识字吧。”
　　柳维停顿了一下，然后语气郑重叫了他取得名字，“不尽。”

　　落木公子的眉头皱得更深，锐利的褐色眼睛盯着柳维。
　　柳维的脸上是病弱的苍白色，嘴唇也无一丝血色，但他的眼睛极亮，里面有开心与期待。

　　落木公子没法对这样一双眼睛说不，他第一眼见到柳维时，就被他眼睛里的亮光所吸引。他不希望那双眼睛的光熄灭。
　　为了那双眼睛，落木公子从狱卒手里偷了柳维，现在则是轻声说：“好。”
　　落木公子摸着腰上的匕首想：我以后就是不尽了。

　　柳维笑得眯起了眼睛，还扯动了身上的伤，他顿时吸了一口冷气，他捂住伤口，歇了一阵。
　　等他再抬起头时，脸上仍旧是暖洋洋的笑容，“不尽，这里有纸笔吗？”

　　不尽思考了一下，然后确定的摇头。
　　柳维心想：若是不识字，家中备纸笔确实是不必要的，我家倒是存了不少纸笔。家，柳维苦涩的念着这个字，他的家已经垮了。

　　柳维把漫上来的悲伤压下去，族人会护着他母亲，他现在该做的是好好养伤，同时努力报答不尽。
　　“那有木炭和比较大的柴木吗？”柳维尽量让自己专注在教不尽认字这件事上。
　　不尽点头，离开房间去取了木炭和木柴过来。

　　等他进房间的时候，柳维已经从床上走到了桌子旁坐下了。
　　不尽把两样东西都摆在柳维面前，然后在另一条凳子上坐下了。
　　柳维好笑的说：“你坐过来些，方便我教你。”
　　不尽听话的坐了过来，没有恶意的褐色眼睛让柳维想到了吃饱喝足的狮子。

　　柳维的启蒙读物是三字经，他也打算先教不尽念三字经。但在那之前，柳维还有件事要做。
　　“我先把‘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首诗背给你听。”

　　不尽褐色的眼睛平和的看着柳维，柳维心想：不尽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睛很灵动。
　　柳维开始背诵了：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柳维一个字一个字的和不尽讲解了这首诗，以及诗人当时的境遇。
　　不尽低声说：“听起来很悲伤。”
　　柳维没有否认，因为不尽出现的时候，他心里便觉得不尽悲伤又孤独，但也或许悲伤孤独是藏在柳维心里的，见到不尽时，便倾泻给了不尽。

　　柳维开口说道：“我想叫你不尽是因为，我觉得你就像长江一样奔涌不息，潇洒敏捷又强大。”
　　不尽凝视着柳维的眼睛，“是吗？”
　　柳维诚恳的点头。

　　不尽的眼睛飞快的闪过一丝笑意，快的像幻觉，他像长江吗？
　　“那我的名字就是江不尽了。”

　　“江不尽，”柳维喃喃的重复道，他弯了下眼睛，“是个好名字。”
　　接下来的时间，柳维指导着不尽把柴木劈成不厚的片状，然后他握着煤炭，把整首诗写在了木板上。

　　不尽先是把诗背熟了，然后拿着木板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忆。
　　柳维就在旁边看着不尽用手指在桌子上慢慢临摹着，他盯着盯着，思绪又回到了牢房里。

　　他禁止自己去回想，但又止不住的去回想。
　　那些天是对他精神的极大折磨，他以往的骄傲自信都在狱卒的鞭子下，碎掉了。
　　他咬着牙不肯认罪的清高，他坚持自己清白的少年气，一点一点被磨碎了。

　　他忘不了母亲赶到府城，一夜白头的场面，忘不了他母亲在公堂外跪拜的场面，忘不了张岳轻而易举找来的所谓证人证据，忘不了他被定下罪名时的绝望。

　　柳维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了他波动的情绪，肩膀腹部的伤口又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
　　柳维握紧了拳头，咬牙忍着。
　　不尽很快注意到了柳维的异状，他看着柳维通红的眼睛，颤抖的身体，起身把柳维抱到了床上，“休息。”

　　柳维听话的闭上眼睛，但不尽看着他颤抖的眼帘就知道他睡不着。
　　不尽想了想，说道：“我见你的第一面，你在背一首诗，里面有一句，劳其体肤，你现在背给我听。”

　　柳维知道不尽在安慰他，他于是顺着不尽的话头，开始背起了古诗。
　　注意力的转移对柳维是有好处的，他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不尽就坐在柳维旁边，柳维背一句，他跟着说一句，柳维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暖暖涨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