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手摘星》纸上谱

1、我救你

　　柳维裹紧了自己的外套，胆战心惊的跟着落木公子。

　　落木公子是柳维给前方陌生人起的外号，因为他让柳维无端的想起了无边落木萧萧下。

　　柳维盯着落木的背影，心想：跟着一个陌生人走，会好过被流放吗？

　　柳维是一个书生，于读书上有些天赋，若不是父亲早死，柳维说不定能够按部就班的当个官。

　　柳维母亲有些见识，在柳父死后，还坚持送柳维读书。柳母拿着柳父留下的遗产，又早起贪黑的干活，才勉强负担得起柳维的束脩。

　　柳维人聪明，一点就通，学堂里的夫子说他以后一定也能够当个夫子。
　　没成想，这句话一下子击垮了柳维。柳维聪明，所以他看得明白。

　　在这个小县城里，无论是夫子，还是同学都称不上好。柳维就算时刻不停的读书，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夫子。柳维不甘心，他拿了几件破衣服，又问母亲要了些银子，决定去府城当门客。

　　柳维进入府城后，先是在集市里卖字。
　　柳维的字有形无骨，行家不喜欢，但附庸风雅的商人却很喜欢，所以柳维多少挣了些钱。

　　一日，府城的总督张岳看到了柳维写的几句诗，觉得不错，就把柳维请回去当门客了。

　　这本来是件好事，但怪就怪在柳维长得太俊美了。
　　柳维身高七尺九，眼睛深邃，鼻梁高挺，身上又有一股清高的读书气，一下子迷倒了张府不少小姐夫人。

　　张岳本来没在意柳维这个人，请柳维当门客也是一时兴起罢了，过后就忘了。但张府的夫人小姐都惦记起了柳维，张岳觉得是找了个祸害回来，也不听柳维解释，随便找了个罪名，就把柳维流放了。

　　可怜柳维不过是一介书生，孤身到府城打拼，既无钱财也无亲友，被关进去了一点办法也没有，还得安慰绝望的母亲。
　　所以落木公子出现带他走时，柳维想也不想的跟着落木公子走了。

　　没有什么比流放更糟，即使是成为逃犯，柳维在心里告诉自己，更何况落木公子用一根铁丝解开了他手脚上的镣铐，他已经不再像个囚犯了。

　　落木先生走得很快，柳维一开始还能勉强跟上，但他毕竟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所以他很快就跟不上了。

　　柳维的嗓子干的快冒火了，他嘶哑着声音说：“壮士，我——”
　　这是他的声音吗？怎么嘶哑如同老妪，好像在泣血一般。

　　幸亏夜晚很静，柳维近乎呢喃的声音也被落木公子听到了。

　　落木公子回过头来，疑问似的看着柳维。
　　柳维知道自己很不好看，一个月的牢狱，又跟着走了好几天的流放路，他的头发像个鸡窝一样堆在他的头上，衣服也像抹布一样肮脏发臭，他整个人萎靡又难闻。

　　柳维从没有这样狼狈过，他甚至觉得落木公子或许是认错人了，毕竟所有人都躺在一起，而人的脸都被肮脏的头发挡住了，“我走不动了。”

　　柳维没问落木公子是不是救错人了，他就像沙漠中的旅人，突然看见了绿洲，即使是海市蜃楼，他也会死命的爬过去，更何况现在只是撒一个谎呢！

　　今夜的月色很淡，整个世界黑黝黝的，只有落木公子手里的灯有一点点光亮。
　　落木公子把灯照过来，侧过身仔细的看柳维的脸。

　　柳维心砰砰直跳，他会发现救错人了吗？我该怎么办？
　　柳维盯着落木公子的脸，发现落木公子长得比他以为的清秀，没有情绪的眼睛让他显得很冷漠。

　　落木公子先是盯着他的脸看，还用手剥开了他的头发，接着又拿灯照柳维的脚。
　　柳维的鞋子是简单的草鞋，脚上布满了伤痕，被黑色的污泥覆盖着，黑夜里看不清楚。

　　落木公子没说什么，只是把灯交到了柳维手里，然后背起了柳维。

　　柳维的第一个念头是，太好了，他是来救我的，第二个念头就是，谁会有能力请人来救我呢？

　　他的家庭一贫如洗，他的母亲除了哭瞎眼睛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他在府城也没有朋友。
　　柳维哑着喉咙问落木公子，“谁让你来救我？”

　　落木公子低着头背着柳维，闻言回答说：“没有谁，我想救你就来救你了。”
　　柳维一字一顿的问：“你认识我？”
　　落木公子一半一半的回答：“我见过你，我知道你没有犯罪。”

　　柳维的心奇异的平静了下来，他一手提着灯，一只手抱着落木公子的肩膀，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觉得开心。

　　落木公子发现有水滴在他的头发上，打湿了一片。
　　一个嘶哑的声音坚定的说：“我会报答你的，我一定会。”
　　落木公子没有答话，他救人并不为有报答，他想救就救了。

　　落木公子是个杀手，他并不叫落木，也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他是金五。
　　他杀了不少人，有强者有弱者，有坏人有好人，有男有女，这些人都没在金五心里留下什么痕迹。

　　他师父说他是天生的杀手，没有多余的感情。
　　他师父不久前死了，他师父接了刺杀总督张岳的任务，但没能完成，还暴露了自己，被士兵围攻而死。

　　他师父死了以后，金五这个编号就空出来了，组织根据能力排名把这个名字给了他。
　　他非常厌恶这个名字，觉得这个名字上沾了师父的血。
　　他没有把他的感觉告诉任何人，因为没必要。

　　既然金五不喜欢金五这个名字，那我们就依然叫他落木公子。

　　落木公子背着柳维，速度反而比柳维自己走要快。
　　等到远远离开了驿站后，柳维有了点力气，“我们去哪？”
　　落木公子回答：“去洋县。”

　　柳维心里想问：我们怎么逃过追捕？邻居不会好奇我是哪里冒出来的吗？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呢？
　　他通通没有问出口，就让他先休息一下吧，他太累了。
　　柳维在落木公子的背上睡着了。

　　柳维这一觉睡得很长，等他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阳光从窗子外射进来。
　　长长的睡眠以后，柳维并没有感到轻松，失去了对生命的担忧后，他感受到了身体上的痛苦。

　　刑罚在他身体上留下的伤口是撕裂一样的痛，满是水泡的脚则是针扎一样细碎又扰人的痛，他的喉咙则像大地一样干涸。
　　他想说话，但只能发出一些不成词的音，他想起床，但双手无力，脊背酸疼，这让他动弹不得。

　　落木公子进屋就发现他醒了，“吃点东西吧。”
　　落木公子不知从哪里端出来一碗粥，又半扶着柳维，把粥从柳维喉咙里灌了下去。
　　粥到肚子里，柳维才察觉出饥饿。
　　“你身体这么虚，不能吃多的。”落木公子没有情绪的说。

　　灌下一碗粥后，落木公子说道：“你得洗个澡。”
　　柳维身上这么多伤口，若不好好清洗一番，迟早会要了他的命。
　　柳维明白的点点头，既然得救了，那他就不能任由伤口腐烂。

　　过了一阵，落木公子进屋抱起了柳维，帮他把衣服脱掉，接着把他抱出了房间，抱到了院子里。
　　今日日光很烈又没风，柳维在院子里洗澡也不必担心受凉。

　　柳维被放到了水里，然后他发现水竟然是热的。
　　柳维的心酸了一下，这样的善意实在太难得了。
　　“谢谢你。”柳维一再重复道，“我会报答你的。”

　　柳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他自己，就连报答也只能说我。
　　他不敢让落木公子带他回家，他逃了官兵一定会守在他家门口，可怜他母亲，好不容易养大他，却要受这样的折磨。
　　柳维现在一穷二白，只有满身的伤痕和逃犯的身份。

　　落木公子依旧沉默着，他脸上既无喜也无怒，对柳维嘴巴里的报答也不在乎。
　　他的沉默让柳维觉得安心。
　　落木公子仔细的清洗了柳维的伤口，娴熟而粗糙，让柳维感到了强烈的痛意。
　　柳维咬着牙问：“你是个大夫吗？”他想通过对话来转移注意力。

　　落木公子一板一眼的回答：“不是。”
　　柳维没有在意落木公子的回答，他的眼神涣散，疼痛让他无法思考。
　　他说话也颠三倒四的，“我小时候想当个大夫，我父亲病死了。我读书不错，我好恨张岳。”

　　到最后，柳维就重复的说着：“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
　　一边说一边痛到流泪。
　　落木公子大致的清洗了一遍后，水已经黑乎乎的了，他把柳维抱出来，放在凳子上，接着把木桶推倒，让污水在院子里流动。

　　落木公子重新弄了一桶水，把柳维放了进去，再次清洗了柳维的伤口。
　　落木公子的手在柳维身上滑动，每一个动作都带来巨大的痛苦。
　　柳维已经顾不上体面了，赤身裸体的涕泪横流。

　　落木公子打理好柳维以后，拿了一条毛巾帮柳维擦干身子，擦掉眼泪。
　　接着，落木公子掏出刀子，“我要把你的伤口附近的腐肉割掉。”
　　柳维心中恐惧，他点头然后偏开了视线，若是不看，或许就没那么疼痛。
　　落木公子给了柳维一块毛巾，“节省力气，不要叫出来。”

　　柳维用毛巾堵住了自己的嘴巴，他禁止自己去想刀子要割他的肉，而是不停的在脑子里默念：张岳、张岳、张岳……

　　被割下第一刀时，他想着：张岳
　　眼泪流过脸颊时，他想着：张岳
　　他咽下喉咙里的哀叫时，他想着：张岳
　　他睁眼闭眼，脑子里全是张岳，他要报仇。

　　割掉所有腐肉后，落木公子把柳维放到了床上，然后拿出了药粉洒在柳维的伤口上，让伤口止血，最后用布条包住了柳维的伤口。
　　“你没有叫出声，这很好。”落木公子安慰了柳维一句。

　　柳维把脸埋在床上，死死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眼泪像洪水一般下流，他尝到了血的味道。
　　血债一定要用血来偿，柳维对自己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