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个故事》墨莫邪

1、寂寂山河定

　　天地初生，万物归于一片混沌，便又是一个大世界的灭亡，另一大世界的初生。自初生混沌的裂隙当中，喷涌出一大股子死水，淹没了这片混沌之地，离此最近的仙界首当其冲，靠着稀稀拉拉的仙山才得以保全人烟。自此，仙界定了大小，山东三万万里死海，西三万万里死海，仙山绵延便又是一万里。一万里太小，初任的仙人们个个郁闷着。水淹数年，最后的裂隙中终于吐不出来一点点的水了，跑出各种初生灵物，有我认识的，也有叫不出名字的，倒是有的雄伟如山，有的渺小如尘，千奇百怪，让我开了眼。自然，最后是人，我认得的，最初的人。最终，裂隙沉寂了三千年，像是酝酿什么似的，彼时人界已初具规模，由着天上遮盖这一大片死海，最终从一个裂口倾泻出，由着连天山顶流下，分成无数小支流，水淹千年，才成江河湖海，日月星辰，春去秋来，四季流转。
　　此时的人们尚还在摸索着通天的道路，最初的人类早已作古数千年，仙人们也都以为裂隙里再不会有什么时，出现了一个小女娃。女娃出现，那裂隙才好像不堪重负，“嗡”地一声归于沉寂，也算是做了古，仙界也才真正算是迎来了和平年代。
　　当时的仙人们的领地都已形成了不同的风格，景色各异，都是花鸟鱼虫鸟兽，各有各的特色美丽之处。仙人们神识范围巨大，自然是发现了这个神奇女娃娃，虽是好奇，却也各扫门前雪。管事的几个就上报仙主，本是要抽签的，倒是热热闹闹的场面，我的主人，浮华仙人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的山离那里最近，便是让我去吧。”
　　场面突然静了，所有仙家看向我们，我就想着应该没事，倒不敢吭声。仙主定了定，看向了一旁的凤林上仙，他倒是乐呵呵，就捋着他浓密的大长白胡子，说了句：“我看不错，况且小阿罗本就是照顾幼兽的，比这大多数仙人有这经验，倒是可以。”
　　浮华也没吭声，侧着脸看看我，倒是点了点头。
　　我的老脸有点搁不住了。
　　和我熟识的几位老仙家也看着我，觉得这可，也都微笑，甚至我还听到：“阿罗的幼兽都养得油光发亮，更何况人类可不怎么挑食，更好养了吧。”
　　“这可不是普通的人类孩子，混沌之子，谁知道挑不挑呢？”
　　“反正我们都没经验，浮华山头上还有个有经验的。”
　　谁家不养灵兽呢，只是在场的仆人应该只有我养着幼兽，又有浮华的自荐，于是这个责任就落在了我们山头。
　　仙主也算是确认了，这场大会也有了个好的结局。
　　那时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人类的孩子应该不难养吧……？
　　其实仙界仙家大都不是人类，凤林仙和仙主这俩师徒倒是人类飞升的，年纪比我这个小破翁大多了，见识也不一般，眼界自然开阔许多。
　　会后，浮华去裂隙遗址那里接女娃娃，我就拦住了凤林仙。
　　看见我粗犷的大手，凤林老头眼角应该是跳了跳，用着衣袖擦了擦，然后一拍脑门：“我家的仙酒还没来得及酿呢。”嘟嘟囔囔着就化成烟跑掉了。
　　我气得跳脚，对着凤林的方向喊着：“你别骗我，几天前你还跟我说喝不完呢！”
　　人呢，自然是跑远了，我呢，自然是追不上这个小老头的。
　　虽然追不上，但是我还是可以去他山头那儿摘些仙桃的。
　　一点点，亿点点。
　　当我扒拉着从他树上下来背着仙桃走回去的时候，迎面看见了抱着女娃的浮华，他似是有些失神，走了好近才看见我，才把女娃递进我怀里，喃喃着去找仙主了。
　　我看看他前往的仙主殿方向，想挠挠头，又没有空着的手，就暂且放弃，回了我的地盘，一个破茅屋。
　　女娃娃在我怀里，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我。混沌孕育的生灵当真奇特，虽与初生的人类别无二异，但成长是相当缓慢的，生命也大概悠长得很吧。
　　很多仙人都以为生命是天地赐予的，灵力越多，寿命越长，悠悠无尽处的天地，又该是如何一幅光景呢，天地垂青的生灵，寿命又该有多长呢？
　　没人知道，没人回答。
　　小女娃娃长得很慢，慢到我以为我一辈子可能也就看不到她长大了，但是实际上，三万年之后，她也就与人类的八九岁小孩子差不多，我就陪着她在浮华山上的浮华池边游玩，她趴在石头上，盯着水里游动的灵鱼。鱼儿通灵，自然是她抓不住的，饶是养鱼的老仙，也往往要费很大力气抓住它们。
　　正值二位闲不住的仙家，说要穿越死海，去海那边看看，因为仙人神识范围极大，仍感知不到边界。
　　女娃娃拉着我的衣袖，问我：“他们会回来吗？”“会的，总有一天会的。”我笑着回答，心里也是一团疑惑。
　　女娃娃皱了皱秀气的鼻子，抬头看了看我，却是不再说话，又转身去捉鱼了。
　　浮华后来偶尔也会在不远处的亭中弹琴，层层灵树掩映之中，悠扬的琴声穿绕而出，像是一种生命体，潇洒自在地活着。可哪有真的潇洒自在的灵物存在呢？久而久之，我也自然明白了，这也是他排遣的一种方式，其中夹杂的空洞迷惘扰得池中鱼儿心烦，女娃娃自然也就更容易抓住了些，然后又放掉，等待下一个机会。
　　女娃娃取名绣锦，是某一天浮华突然想起来是要有个名字的时候，看见远方掌日的天神的万丈华光，起了个这样像是绫罗绸缎的名字。
　　“绣锦”是我后来听浮华说的最多的两个字，正值小女娃长身体，身段渐渐有了形态，是人类的模样，脸也渐渐长开，没了婴儿肥的可爱，多了一份少女的青涩，眼睛仍是小时候那般，大大的，闪闪的。我想，比之其他女仙家，绣锦倒是多了几分灵动清纯，却少了风韵与成熟。
　　少女自然不可能有那些气质的，却也好看得紧。也就从那时开始，她渐渐伴我少了，浮华有好几次接她去四处逛逛，我也闲了起来，找了哥几个，虽然开始免不了一顿“没照顾好”“女儿被猪拱了”等等的奚落和嘲讽，那是他们酸，我明白的，呵呵应着，也不回答，就特大声嚷嚷着“哥几个玩起来啊”，一边搓着麻将，牌牌相撞的声音格外清脆响亮，敲得我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时间。
　　再后来，他们忽然过来，告诉我浮华要和绣锦结婚了，我就才从粘着我屁股的板凳上站起来，拍拍不存在的灰尘，嚷嚷着：“哥几个玩好玩好，浮华老牛吃嫩草咯，我要回去帮他办事儿咯。”
　　哥几个都眯眯笑着冲我摆手，说一些早被说烂的浑话，却仍是说愿意帮忙，赏个脸来看。
　　谁要你们的臭脸，值俩灵石换个丹药吗。我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回着他们的话，摆了摆手：“走了走了，还要回来的。”
　　浮华和绣锦的婚事真的很让人意外，但收到请帖的仙家们也是很和气地答应着。
　　仙界很少那么热闹了。
　　浮华山的每一草草木木都是我看了无数遍的，一个个精心布置着，把灵园里的各种灵草移栽过来，当真显着灵气逼人，气派了很多。
　　我在夜晚擦拭着每一处的牌匾，干干净净，仔仔细细，像是嫁了闺女的老父亲，希望这一切都好好的，让她好好出嫁，让他们也能开心一点。
　　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热闹了吧。
　　我去死海边的高原找一位隐居的老仙家换了他珍藏多年的仙蛟纱绸，把存了十万年的仙酿交了去，又规规矩矩像是以前人界绣娘一般，扎了一个绣球，喜庆。
　　过去绣楼里的红娘真的很好看。
　　我大跨步送完了请帖，最后一个是凤林老仙。
　　他破破烂烂的茅屋被大片大片梧桐叶遮掩，上面的茅草也毛毛的，缺块儿是常态，就怕连房梁也一览无余。
　　“凤林仙，这最后一个，就是你了。”打瞌睡的凤林老仙似是才看见我，咧嘴笑了笑：“最后一个来送，怕是惦念老朽我的酒咯。”
　　凤林仙眯着眼，手负在后背，隐着仙家气息，像是个凡人老先生。
　　“最近查的严，要是喝酒再去，可能会被司南那小子抓去，浮华又不管我事儿，可能几万年也出不来。”我嘿嘿笑着，却是麻溜儿地顺到他藏佳酿的地方，熟练地刨了出来。
　　“你小子…”凤林仙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这天红霞也染红了远方的天空，照亮了浮华山，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各位仙家骑着各种稀奇的坐骑，来到我这里，我笑着冲他们摆手，牵着不听话的灵兽前往“停车场”。
　　当我拉着最后一个蛇形灵兽前往“停车场”，我心里发怵，我的人只有它一个头的大小，而且它的鳞片也闪着光，看起来十分吓人。
　　我看见它的每个鳞片都被细细打上了蜡，光光滑滑，波光粼粼，像是湖，倒映着我。
　　当我费劲地把它塞进去的时候，我才擦擦汗，又去找回去了。
　　再次回去，我才发现气氛很微妙，每个仙家表情阴沉沉的，然后是绣锦背对着我们，撒了清泪，祭着绣球抛向远处。
　　绣球像是蝴蝶，拉着尾缎，顺着壁崖，没入了死海。
　　他们才告诉我，去边界的仙家本命玉牌忽然碎了，渣也不剩。
　　若是仙家的突然去世，当真是十分不寻常的，毕竟到了这个阶段，除非是有什么更强大得多的存在，不然也不会毫无征兆，因为据说仙家的老死是要本命玉牌慢慢碎掉的。
　　我却也没见过老仙家的死亡，第一次知道仙家也会死。
　　后来彻查无果，仙主殿那里也就放弃了，大概是也觉得死海那里有什么见不得的东西，就下了禁令，不许再有这样的行为。
　　浮华和绣锦是恩爱得紧，浮华原本去过死海后凝重的表情也有了一丝丝的缓和，会笑，会和绣锦一起出游了。
　　我还是在那之后消沉了一段时间，和那几个朋友一起继续搓着麻将，享受这或许短暂的仙人时光。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如指缝的沙，抓不住也拉不回来，再也无法拾起，反而会弄得手也磨出血痕。
　　大约三万年后，正在无天无日打着麻将的我，即将胡了，却被刚来的几位提醒：“听说浮华的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
　　我心中暗道一声，恍惚了一下，再次回神，却是好好的牌章被我打散了出去，自然也就输了些灵石。
　　暗骂一声，我定了定心神，一面骂骂咧咧说着“走了走了，今天不打了”，一边又有些期待些什么。
　　之后的几日，我打了个盹儿，恰是浮华来找我的日子，怀里抱着个白白嫩嫩的胖娃娃，淡淡看着我：“阿罗，你对养小孩子很擅长，所以浮山就交给你照顾了。”
　　“抱歉，我们还有事情，阿罗叔叔，辛苦你了。”绣锦嫁为人妇，早已换了副模样，多了几分成熟，少了几分青涩，倒是好看得紧了，像是浮华山下的桃罗树，舒展着枝桠和桃罗花，散发着自己的一份高贵与贞洁，撒落着一地妖艳美丽又孤傲的罗瓣。
　　我从浮华怀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看着他的脸，听着浮华的嘱托，心下一片柔和，仿佛看见当年的绣锦。
　　我带着孩子，像当年一般指导他，教他一些道理，带他去看看各位仙家，虽不办什么凡人的喜宴，不少仙人仍是送上了自己的祝福和礼物，仙人的礼物自然都是好的，我也就笑眯眯地“代收”了。
　　娃娃刚会走路，我就带他去了我的老年棋牌室，毕竟浮华他们不在家嘛，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抱着这个心态，小娃娃认真地坐在我腿上学习，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十分好奇，于是，不久之后，我们就可以相互配合，他也算是入了门，有时候也可以点醒我。
　　不由得感叹仙人的崽子就是悟性高，我这种老家伙怕也就这一辈子碌碌无为咯。
　　后来，他们说凤林仙已经开始羽化了，平素与他交情深厚的我愣了半晌，似乎不相信，亲自去确认了，才悲从中来，他却是笑眯眯在安慰着我们。
　　凤林仙的本命玉牌大概是在碎裂了，仙主也似乎情绪低落了很多，仍是在暗示让我们多去看看凤林仙。
　　说来也是，自我们飞升上来，便是有仙主和凤林仙了，至于他们活了多少年，谁又有个定数呢？
　　我隔三差五带着浮山小崽子去看凤林仙，他也高兴小崽子叫他“鬼爷爷”。因为仙人是自脚向上开始羽化的，时间确实很长，但是，对于仙人来说，也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情。
　　十万年过得很快，小崽子也长成了大伙子，是很帅，也经常拉我去凡界溜达，他说他喜欢那里的氛围。
　　凡界很好啊，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可是没有他的父母，我就像是他的爸爸一样，浮华和绣锦很少回来，更别说来看他了。
　　我不喜欢他看见凡人夫妻就失落的样子，就想着法子逗他。
　　浮山小崽子喜欢这凡界，很喜欢，喜欢这里的一山一水一木。
　　后来的后来，听说凡界有了第一个飞升的生灵，是一只杜鹃，还是只公的，我就没太在意；听说天上的神界来人了，整个仙界鸡飞狗跳，彼时我仍和浮山在游历这几万万里的凡界人世，喜欢欣赏这里的一切一切。
　　后来的浮华也就失踪了，也就是在那不久，绣锦回来了，她说凡界已经大乱，我们才惊觉焚世的仙火早已席卷了整个凡界，所过之处浓烟滚滚，又夹杂着海啸巨浪，诡异万分。生灵涂炭之时，一点青葱也不再见。
　　他们说是那只杜鹃鸟化了自身的所有才保全了凡界，却无力化解这份危机。
　　绣锦说要带着浮山去寻找浮华，于死海之中为凡界谋得一份生机。
　　小崽子浮山走时仍是笑着的，告诉我还会回来，像极了当年我诓骗绣锦的话，我们却都无能为力，前途未卜。
　　混沌之子的办法会很多的吧。
　　我每天用这句话麻痹自己，如个行尸走肉般搓麻将。
　　不知多久，我厌了搓麻将，这老是让我想起些什么，少了小崽子的热闹。
　　浮华山渐渐破落下去，没了人烟，灵草疯长，仙树遮天。
　　我一直在睡，又醒，又睡，像是没了仙气。
　　忽然有一天，我惊觉起来，掏出了浮山的本命玉牌，它忽然碎了，也像是指缝逸出的细沙，抓不住，散落于他爱的凡界各地。
　　顺着它们的散落方向，我朝下望去，惨淡荒芜的土地突然长了新绿，郁郁青青起来，生灵也渐渐多了起来，又像是新生，一个新的世界。
　　看来小崽子浮山于死海找到了那一份机遇，并且为了他爱的凡界，献了自己的生命，乃至灵魂，散落于这万万里的大地之上，化作一切安宁。
　　可是，他们，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于浮华山巅，我突然想起了当年浮华留下的那一句话：
　　死海阻隔了仙与神之道，我们都是被遗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