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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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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圣驾回銮。
倩芝病了一场清减不少,我瞅瞅她空荡荡的袖管,不大放心。
“我好多了,多谢姐姐关怀。”
她递给我亲做的五蝠捧寿鞋,说是补送的生辰礼。
我欣喜之余又松了口气。倩芝无虞,吉官就不必在身边。
康熙四十六年异常平静,除太子,大阿哥外成年皇子减少了进宫次数,皇上对太子的态度一日差似一日,太子我行我素,暴戾不仁,恣行捶挞诸王、贝勒、大臣,以至兵丁\"鲜不遭其荼毒\",截留蒙古贡品,放纵奶妈的丈夫、内务府总管大臣凌普敲诈勒索属下。一时间,向皇上吐苦水的奏折像雪片似的落在乾清宫里。与此同时,皇上对太子的垂爱之心转移到稚子身上,十五,十六,十七,十八阿哥极得盛宠,后宫之中诞育了三位皇子的密嫔更是风头无两。皇太后赏赐了密嫔一把世祖章皇帝给的玉如意,羡煞后宫诸妃。
皇太后是典型的蒙古女子长相,瘦长脸子,算不上好看。世祖皇帝独宠当时还是贤妃的孝献皇后,冷落后宫,帝后不睦。有一次世祖皇帝因昭圣太后不豫,责后礼节疏阙,停用中宫笺表,下诸王大臣议论废后事宜,因昭圣太后旨,废后未成。再后来,孝献皇后过世,世祖皇帝因过于悲痛早早地去了。不过,我小时听说世祖并未驾崩,而是出家做和尚去了。
我拿这事问过十三阿哥,他听了噗哧一笑,“你那里听来了的糊涂话?皇父登极时才几岁,皇玛法断不会为着儿女私情把江山丢给年迈的额捏和八岁的稚儿,不过伤心过度以致英年早盛可能是真。”
“世祖皇帝宠爱孝献后固然有情分在,不过那时后宫是蒙古女子的天下,博尔济吉特氏已经出了四位皇后,英明如皇玛法怎会任由蒙古人做大,冷落后宫亦是不得已。”
我说,“如此,又牵扯到江山美人的俗套问题了。孝献皇后白白担了个红颜祸水的名头。”
“咱们爱新觉罗家是最不该有儿女私情的。可每一代都有几个痴情种,兄弟中我瞧着八哥有点苗头,日日厮守着八嫂。”
“被你们爱新觉罗的人爱上可非幸事。”我嘟囔,“太祖时的叶赫老女,太宗皇帝的敏惠恭和元妃,孝献皇后,哪一个不是红颜薄命?还要担迷惑君王的骂名。”
“你呀”十三佯怒,“只在我面前说说便罢。若被别人听去,仔细你的小命。”
可再美的人,再炙热的情爱都像云烟,紫禁城的一场雪就能掩盖过往发生的一切。
临近年关,宫里人人脸上带着几分喜气。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做奴才的脸上时时挂着笑脸,主子见了舒心。乾清宫的宫女比别处的稳重,到了这几日,素日里藏着的胭脂妆粉用起来,姐们聚在一起比俏。倩芝晌午见了家里人,回来时眼圈儿泛红。
我笑她,“这是怎么了,去时好好的,回来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家里人都好?”
“好是好,父母兄弟都康健。我那兄弟如今长得比我还高一个头,见了面一家子只知道傻笑。明明只说了几句话,怎么分别的时辰就到了呢?”
“半年见一次亲人,这是宫里的恩典。”什么时候,我也把恩典啊规矩啊挂在嘴边了。我自嘲。
倩芝勉强一笑。我多看几眼才发现,她今儿穿了红的,脑后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根扎二寸长的红绒绳,鬓边戴了一朵绒花。
“除了见了家里人,还见了别的人吧?比如说情郎之类的。
倩芝脸腾得红了,“姐姐好不正经。”声音如蚊哼,“还有表哥。”她喊我“姐姐”是因为我的品级高。倩芝年长我几岁,家里早早地安排了亲事,双方知根知底,待她出宫就完婚。
“妆奁里有鸭蛋香粉和新鲜的口脂,我不爱这些。”我笑,“你拿去用吧。你尊称我一声姐姐,我总不好不为你添妆。”
倩芝啐了我一口,“你拿我打趣儿,我才不要。”一跺脚,往外跑。也不知道在门外撞上什么人,两人俱是一声“哎呦。”
我坐在炕上哈哈大笑。
倩芝气恼,“走路不长眼睛。你不当差事到这里来做什么?”
“好姐姐,饶过我一回。我找沉犀姑娘有急事。”
“让他进来。”
我一见那人的脸,“何事?让咱们长安公公急得上火。”
“我师傅说姑娘这里有清凉去火的药膏,姑娘可怜奴才赏赐一点,奴才这幅腌脏模要是冲撞了主子,可就”长安嘴唇四周起了燎泡,苦着脸,在脖子处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我不禁乐了,“是有。让倩芝拿给你。”
“多谢姑娘。”长安说,“如今各府的福晋命妇都进宫来陪老佛爷和娘娘们。贵人们要听戏,教南署的伶人进后宫来不大方便。上头让找会唱戏的习艺太监,临时组一班。奴才这几日正看着他们练,真真是个苦差事。”
“却是难办的。”我点点头,“不过差事办好了,也有重赏。我听说老佛爷和淑惠太妃都爱听《升平宝筏》。”
“奴才谢姑娘提点。”
其实两位老主子近日爱听什么戏,是淳贝勒七阿哥告诉我的。
他自小在寿康宫长大,太后老佛爷和太妃们的喜好自然清楚。我奉皇上的旨意去寿康宫,五次有三次能见到淳贝勒。他和太后非常亲厚。
太后在宫中生活许多年,只会说蒙语,满语汉语皆不通。我相反,汉语满语尚可,蒙语一窍不通。若是淳贝勒在座,我就不用听太后身边的蒙军旗宫女讲生硬的满语。
淳贝勒是个绝佳的翻译。
我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或“奴才奉万岁爷口谕如何如何”
淳贝勒听了,转过头跟老佛爷叽里呱啦一顿蒙语。
之后淳贝勒又对我说,老佛爷的大意是先夸皇帝送来的东西多么好,她是如若欢喜,末了,按宫里的规矩问,你们万岁爷身子可好,早膳或晚膳用了什么。
我绞尽脑汁想皇上吃了什么,报上几样菜名,加一句,“万岁爷进得香。”
淳贝勒告诉我,老佛爷说很好,要赏赐我。
可淳贝勒好长时间没有在寿康宫充当好心的翻译了。皇太子酒后犯浑,做出侮辱兄弟的丑事,我记得一个大臣在乾清宫的地毯上声泪俱下,控诉太子“肆意捶打七贝勒,讥笑其跛腿。不成体统。”。我暗暗叹气,木兰围场他的风姿叫我印象深刻,那样清淡高雅的人遭此羞辱,就像美玉掉入污泥令人惋惜。太子荒唐,让淳贝勒颜面尽失。
之后他被送到南苑养病,皇上有旨没有皇父的批准,诸皇子不得探望。
听说成妃也病了。
我再次见到淳贝勒是在乾清门外,他刚向皇父问过安。他罩着青碧色的马褂,仍是极清极淡的模样,目若清流,不染杂质。
紫禁城里的人都追逐热闹繁华,有时落魄的主子还不如得势的奴才。没人会记得一个空有爵位的残疾皇子,连想要攀高枝儿的宫女也不会考虑他,他们会选做错事也不会受惩罚的太子或风头正盛的直郡王,世情如此。
可他有一颗干净的心,神明也会妒忌纯净的灵魂。
“奴才见过淳贝勒。”我很端正地行礼。
“沉犀姑娘。”他眼中有光华流动。
“您不在宫中,奴才都不敢去寿康宫了。”我笑了一下。他很低地笑了笑,“是吗?”笑着笑着就咳了起来。
我极真诚地说,“天儿冷,您注意身子。”话音刚落,就听到淳贝勒身后有人冷冷一哼。
“原来爷在这里,叫我好找啊。您看上了哪位姑娘,我替您讨了回去。”一个尖刻的女声,那女子自七爷身后转过来,直直撞上我的视线。
来人椭圆脸,眉眼充其量只能算清秀,神色却好几分飞扬跋扈。这是七福晋?
我坦然看她眼中由被摄魂魄的惊艳转为滔天的嫉恨,她假意地笑笑。“怪道爷动心,连我也喜欢。不知姑娘哪个宫里的,叫什么?”
“你!”淳贝勒面有赧色,看了我一眼。
“奴才是乾清宫的,名叫瓜尔佳沉犀。”果然七福晋变了颜色。
“你是太子妃的妹妹,那位御前女官?”她惊疑不定。
我从善如流,“正是。”我从想过要在这宫里用身份来压人,不过这七福晋,真如传闻说的欺软怕硬。
一时那七福晋面色又白又青,“方才?”她想要服软,又不甘心。
我微微一笑,道,“方才福晋说的玩笑话,奴才并没有听清。”七福晋神色稍缓。
“福晋若无事,奴才告退。”我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