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贵妇》小金山

1、第一章

　　我觉得这十五年来小日子过得再舒服不过了。
　　我有位居高位的阿玛，慈爱无比的额娘，疼宠我的兄弟，和睦相处的姐妹，齐全。
　　我敢着男装骑马招摇。不承想这日被我那二哥哥庆德当街逮住，不顾我哇哇大叫，像提小鸡一样的提进石府，提到额娘的跟前。
　　我额娘是多罗怀愍贝勒常阿岱第二郡君，礼烈亲王代善曾孙女。落落大方，姿容洁雅，是极有头脸的贵妇。她看着我，叹了口气:“整日里学那些小子，上街野成何体统”
　　这已是这个月的第三回了。我自知理亏，也不愿额娘动气，只低低唤道“额娘……”
　　“罢了。左右明年开春就是大选了，这小半年你就好好地待在自个儿院子里，好好学学规矩……”
　　我身子一僵，一颗心沉沉地坠下去，大选于我而言不亚于上刑。先头多舌的嬷嬷说我这样的家世，最差也是要指给皇子做福晋的。可是我是真不想过那皇家后院的生活，守着四四方方的天地，相夫教子，还要提防妻妾间的明争暗斗，只为了丈夫那半分恩宠，当真无聊，无趣。记得从前阿玛做福州将军时，曾给我看过一幅地图，上头绘着我大清江山，彼时我豪情顿生，有生之年定要踏遍大清的每一寸土地，饱览河山风光。如今想来，这个梦怕是不成了，我摇了摇头。
　　许是见我面色不佳，额涅不忍重罚我，只对二哥说：“送你妹子回院子里去。吩咐婆子丫鬟们好好照看着，若是格格再溜出去，我饶不了她们。”
　　“额涅放心。”
　　我跟二哥哥一出正房，他就脱了斗篷给我披上，只着了石青色的袍子。我恼他上街逮我，也不理他。“我的好妹子，哥子好不容易告假一回来看你。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我抬眼瞧他，这人满面笑意，风流倜傥的模样，不知道迷倒多少怀春少女。
　　“哼”
　　他也不恼，只说“哥子给你带了一箱子的戏曲话本子，还有好些小玩意儿供你消遣。都叫人抬进你院子里了。还有你上回说的《徐霞客游记》，我也找着了”
　　我精神一振，先前的不快立时消散。嘴上不饶他：“算你还有点良心。”
　　拉着他朝院子快步走去。
　　一进院子，舒穆禄氏只瞧见我，没注意二哥，扑上来乱嚎一气：“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您怎么自个儿溜出去了……”
　　“咳咳”一旁的二哥冷着脸看着奶妈。舒穆禄氏才注意到我旁边的大活人，讪讪地行了个礼：“二爷吉祥”。
　　“二哥，今儿就在沉犀这里用了晚饭吧。阿萝”我对后头的女孩儿抬抬下巴，又转头对二哥道，“让厨房备你喜欢的菜式。”
　　“有口福了。”二哥宠溺地摸摸我的头。
　　我平时晚饭用得不多，只让他们备滚烫的素粥。今儿二哥在，就学宫里头上了一个羊肉锅子，一道腌制鹅脯，一道鱼头豆腐汤并几样清口小菜。又让人烫了一壶烧酒，喝了驱寒的。
　　二哥见东西齐了，乐得自斟一杯：“我也好久没见观音保那小子了，不如让奶妈带他过来。”
　　“别”我一提小弟就气打一处来，“他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我可不想招惹他。前几日到我这里，拆了我的荷包，撕了墙上的画，砚台花瓶碎了一地，惹得一地鸡毛。我不待见他。”
　　“如此淘气”二哥有些讶异，咪了一口酒，眼角微挑：“可要好好管教了。”
　　“阿玛，大哥哥和你都是办大事的，额涅和姐妹们又纵着他，眼下在家里就如同个‘混世魔王’一般”我喝了口鱼汤。
　　二哥一听，抚掌大笑：“那岂不是跟你小时候有的一比？”
　　“你……二哥！”我不依，要打他。
　　秋香色的门帘一动，阿萝进来了，细声细气地说：“二爷，姐儿，方才福晋派人来传话说，宫里来了人，叫过几日福晋带着姐儿进宫拜见太子妃娘娘。”
　　“太好了，我这里正思念着大姐姐和小郡君呢。”我对二哥哥说，乐开了花。
　　我的大姐琅月，自小便是名门淑女的做派，未出阁的时候管家，没出过一丁点儿的错。三十四年的时候，被皇上指为皇太子的嫡福晋，册封太子妃。太子和她在一块儿，圣上谓之“佳儿佳妇”。入了宫，得了尊荣却没了自由。从前姐俩儿躺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的日子便再也没有了。三十七年，姐姐得了一个女儿，册了小郡君，生得极漂亮可爱。还有一位二姐姐，是阿玛的侧福晋郭络罗氏生的，打小不在一块儿长大，指给了裕亲王的儿子保泰做继福晋。现如今，家里还有一位岫云妹妹，年岁尚小，身量未足。
　　这一天落了鹅毛雪，紫禁城里分外静悄悄的，红墙，琉璃瓦，皇家的威严，令人肃然起敬。
　　入了太子所居的毓庆宫，廊下几个穿着宫女服饰的丫头一见我和额涅，一个撩起帘子进去通报，其余的都迎了上来。个个脸上都含着笑意，为首的宫女说：“娘娘正盼着呢，福晋和格格便过来了。”
　　“有劳。”额涅搭着宫女的手往前走。她今日天未亮就起身，按品上装，通身贵气，只是行动不那么方便了。我在后头吐吐舌头，跟过去。我还是着了平日里喜欢的一色天青缎绣栀子花的棉袍，领口镶一圈狐狸毛，平底鞋换成了花盆底，照样健步如飞。
　　大姐姐站在在暖炕边，穿了宝蓝色的常服，不等我和额涅行大礼，就兀自行了家礼，“琅月见过额涅。”
　　“这怎么敢当，太子妃娘娘折煞老身了。”额涅红了眼睛，扶她起来。
　　“娘几个，还要什么虚礼。我再怎么富贵，都是您肚子里掉下来的。哪有做女儿的受做娘的礼的。”。
　　我鼻尖儿一酸，“沉犀给姐姐请安。姐姐快别哭了。”
　　“好妹子”姐姐一把把我拦进怀里，泪如雨下“咱们姐俩也好长时间没见了吧？”
　　“差不多有一年。”我靠着姐姐的颈窝边，闻着她身上的香味，觉得心安。
　　“让姐姐好好瞧瞧。长高了，变瘦了”姐姐端详着我，半喜半忧，“这眉眼鼻子嘴，比画上的人还漂亮。犀儿真是天下第一等齐全人物。”
　　“姐姐也很美。”我蹭蹭她，真诚地说。姐姐是鹅蛋脸，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做了额涅，眼角生了细纹。
　　她的眉眼极温和极柔顺，眼里常年笼着一抹哀伤，像清晨的薄雾。笑起来也不见是真正的快乐。
　　是了，太子多内宠，毓庆宫都快装不下他那些莺莺燕燕。后院女人争风吃醋，姐姐是主母，要想尽法子让这些女人和平共处，不至于闹得乌烟瘴气。她又是皇家儿媳，妯娌之间也要比个高下，谁有贤名，谁最孝顺，逢年过节的，谁的礼数最得体，心里暗自较劲。哪里能高兴起来？
　　"你把你姐姐松开吧.衣裳揉成什么样子。"额涅脸上带着笑，眼睛红红的.
　　我看着揉成一团的绣花，有些不好意思。
　　“去瞧瞧三妞吧，她一直念着你这个姨娘。”姐姐安抚地拍拍我，吩咐含珠。
　　小郡君在后殿东暖阁里歇中觉，宫女嬷嬷们都在外头守着。我掀门帘进去，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吓了一跳。那人转过身来。
　　原来是太子，毓庆宫的主子。
　　三妞在榻上睡着。"孤来瞧瞧她。你"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突然一怔。
　　“你是他的妹妹？”太子爷没头没脑地一句，也不怪我没行礼，神色既哀伤又欣喜，迷乱。“是吗？你转世来寻我了吗？我估摸着也该有这么大了。”冲过来就要搂我。
　　这人是魔怔了吧，我说不出话，身子却做出反应，我避开他，慌乱地行礼，“太子爷认错人了，臣女是太子妃的的妹妹。”
　　“太子妃的妹妹，呵呵”太子兀自干笑了两声，“是了，他是恨我的，又怎么会来找我”
　　我庆幸只我一人见到他的疯癫模样，太子好像在沙漠中走了几天几夜的行人，看到了绿洲，却发现是幻影，大喜之后是无尽的失落与悲哀。
　　“你起身吧，本宫知道了，瓜尔佳氏。”
　　我抬起头，太子神色平静，刚才的失态仿佛我花了眼。他眉目清朗，贵气逼人，是帝国的皇太子，是皇上最钟爱的儿子。
　　我在三妞榻边坐着，想起太子的话，若真有转世一说，奈何桥，孟婆汤，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可怜死去的人一干二净，活着的人日日惦念，生生受罪。
　　太子这般执迷，那人定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了。
　　可怜了姐姐要在无爱的帝王婚姻里度过一世，只有尊荣的嫡妻名分。
　　这便是命运嘛，得到什么注定就要失去什么。
　　可我不要什么尊荣，我要自由
　　“姨娘，你怎么哭了？”软糯的声音，是三妞的声音。三妞名唤芮雪，生得也如雪团般可爱。
　　“姨娘没哭，雪粒入了眼睛。”其实外头雪早停了。
　　“芮雪帮你吹吹。”软软的身子就凑了过来。还是小孩子好，天真无邪。
　　含珠送了糕点，我和芮雪用了些。额涅传话说要给永和宫请安。
　　永和宫，是德妃的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