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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诗恋3 ...

  •   这位自封的“汴京第一才子”现在是真的无处可去了。不用猜他也知道,砸他家什的定是那几个街头无赖。他们早就看他不爽了,经常找他的麻烦,直到某天夜里他们被暴揍了一顿。果然解一时之气后患无穷啊,“明枪易挡”,可“暗箭难防”。

      “算了,去哪儿还不是一样呢?”曹君前把他那支珍贵的秃毛笔贴身藏好,挺直腰板在街头游荡。人贵自重,到哪里都不能轻贱自己。就算科举之路断绝了,自己的满腹经纶还在,是谁也抢不走的。哪怕替人抄书算账,也绝不能饿死街头,否则岂非有愧于侯爷?

      “唉!我何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我曹君前的壮志还未酬就已夭折,实在死不瞑目啊。老杜哇老杜,你这几句真是写到我心里去了……”无论晒多久的太阳,曹君前冰凉的双手还是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比起手来,他的心更怕冷。没人敢用他,他的清高自负目空一切害了自己。他始终不肯更名改姓。曹君前,这个贴有“罪臣”标签的名字让他遭尽拒绝。

      还是写信去吧!他想着,替人写信总不能拒绝吧!没了纸没了墨,他可以借,大不了少收点钱。试问这块小地方有谁能比他的字更好看的呢?可眼下怎么办?

      可能是又饿又累,曹君前有点头晕,太阳晃得难受,他站在街上,却好像梦游一般,又好像是大梦初醒。他真真切切地感到孤独寒冷,脸上发烫,手脚也越来越无力,眼中不时地发黑,胃里也开始难受翻滚。

      他隐约觉得迎面走来两个人,正要让开,忽听到一个迟疑的声音喊道:“奴婢……见过公子。”

      他心中莫名一动,想也不想就答道:“不必多礼。”说完他惊醒了,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蒙面的女子正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不是木满园是哪个?她旁边那个女伴正稀奇地盯着他俩看。

      “公……子……真的是你?”木满园喃喃道。

      曹君前一拍脑袋道:“这不是花魁姑娘吗?”木满园听来,以为这是他的讽刺,低下头不敢看他。倒是一旁的女伴小声提醒她道:“我看这位公子恐怕不大好。嘴唇发白,脸颊泛红,脚跟不稳,有气无力……”

      曹君前一听这话,这才惊觉自己病了,眼前又一黑,险些倒下。木满园急忙扶住他,冲女伴喊道:“如烟,你快请大夫,我先带公子找客栈。”

      方如烟答应着,一溜烟儿跑远了。曹君前急忙道:“无妨无妨!我好得很。”木满园不肯撒手,硬是把他拖进客栈,要了间房,点了一桌子的菜,挽起袖子要替他张罗。

      曹君前一见她这架势,心道:“这还了得!”急忙道:“姑娘先别动,曹某自己来!”

      木满园很听话地垂下手,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等候派遣。曹君前见状心里一酸,她这幅样子让他恍惚有种回到了侯府的感觉。三年来的风餐露宿仿佛从未发生过,岁月依旧,没留下一点疤痕。

      “多谢木姑娘,快坐快坐,你站着我吃不进饭。”

      木满园依言坐下,好几次想开口却又不敢。磨叽了良久,她终于启唇道:“公子是京中人,到此地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到哪儿都习惯。”木满园又不说话了,默默看着他吃。

      曹君前一面吃,一面回想起刚才那尴尬的重逢。绕是他再怎么才思敏捷,也觉得无话可说,更不知从何说起。他努力不去想“救济”二字。面子倒是次要,试想想,这两个“天涯沦落人”一屋相处,已经很可怜了。胡思乱想间,饭菜下肚,曹君前觉得身上稍稍好了点,脸上却更红更烫了。

      所幸这时方如烟领着大夫赶了过来,那大夫本想开口说话的,忽见他们孤男寡女坐在房中,立马噤音。看了诊,大夫只说无大碍,匆匆写下药方,背上药箱飞也似地逃了。

      方如烟眼疾手快,一把抢过药方道:“姐姐留步,我去抓药!”说着她也飞一般地离开房间,顺手带上了门。于是房中又只剩下曹木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曹君前总觉得相当不自在,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

      木满园站起来道:“我服侍公子躺下吧。”说着她就要上前,曹君前大惊,急忙在她走来之前到床上躺好,盖上被子。木满园只得替他掖了掖被角,倒了水来,把湿毛巾搭在他额上。

      之后又是一阵沉寂,木满园依旧垂眼站在一旁,默默不语。曹君前索性侧了个身,闭上眼睛假装睡去。良久,他耳边传来一句感慨:“公子真的变了。也是,经历了那种种,怕是记不得奴婢了。”那声音中带着极大的悲伤与失落,虽然轻,却如一记重击打在曹君前心上。他想起那日听到的凄美的歌声,想起那首词曲,突然觉得那就是她唱给她自己的哀歌。

      “满园能有今日的风采,全是依仗公子昔日的栽培,公子怕早就忘了吧。”一听这话,曹君前一头雾水。他好像隐约记起来,曾经在侯府的时候,他案上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几页诗,没有题目也没有署名。他四顾左右,却无人应答。这些诗起初并不见得有多好,字也平平,没什么格局,倒像是初学者的练笔之作。他不明所以,闲暇时就改来玩玩,第二天,改好的诗不翼而飞了,过几天,案上又摆了新诗稿。

      几次三番下来,曹君前渐渐觉得有趣,他开始好奇写这诗的人,从字迹和情调来看,这大概是个胆怯腼腆的女孩子,没有勇气当面向他讨教。既然如此,曹君前也不愿惊动她,还像之前那样仔细改好,再让她悄悄拿走。那女孩子是个聪慧有灵光的,一点就通,诗写得一次比一次好。偶尔有几句新颖独特,曹君前一激动,在后头大书“好”字,极尽赞扬。

      那后来呢?侯府的日子没那么安宁了,朝廷暗潮涌动,党羽纷争日益猖狂,天子脚下,人心惶惶。曹君前忧心国事,替侯爷四处奔波,竟忘了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送诗稿来,不再用那颤抖的笔尖小心翼翼地书写她的心结。

      原来竟是她!泪目中,那个胆怯卑躬的矮小身影与那夜曼妙妖娆的身姿重叠到了一起,交织的不知是喜还是忧。

      往事随风去,浮生晓梦长。一梦醒来,他躺在秋日的金阳里,阳光撒了满身,细腻而绵长。有了这层绚烂的外衣,还有什么不能够光彩夺目呢?就像那些腐朽的奄奄一息的生命,还在铆足了劲吮吸着续命的药羹。是啊,那一具具的行尸走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那么他和她,这宇宙蜉蝣,又在痛苦些什么?

      “谁说我忘了?”曹君前抹去泪花,翻了个身不高兴地说道。木满园吃了一惊,差点蹦起来。

      “公公公子!”

      曹君前盘腿坐起来,直瞪瞪地盯着她道:“我说呢!怎么动不动就有人塞给我诗稿?原来那小贼是你啊!”这回轮到木满园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了。她不知所措,只好端着双手呆呆地站着,她没想到曹君前还醒着,更没想到他还记得。她自视低贱,从没想过能得到他的青睐。自数年前一别,她以为他二人再无见面的机会。造化无情,总是白白将人戏弄;阴晴圆缺,世间岂有永明之月!现在的她又怎么敢要求他能够待她如初呢?木满园霎那间把自己的骄傲忘了个干干净净。

      “行啦!和你开个玩笑,怎么还当真了,”曹君前赶紧收场道,“我只是没想到,曾经的那个小丫头,一路走来,如今也独木成林、芳华满园了。身处困境后,我才知道你有多么令人佩服。曹某自命清高,可到底‘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谁说的,”木满园突然鼓足勇气,扬起头高声驳道,“公子怎么能妄自菲薄?公子昔日教导我的种种,我即使堕落风尘也不敢忘记。‘处世高风骨,影斜身不斜。宁卿似流水,淘浊到天涯。’‘君文志趣佳,日日心中画。’‘诗体易仿,诗意难求。诗风正气,诗骨平心。尽览浮生之要事,惟求意蕴之通解。虽恍惚不能珠玑,然则畅言心所不宁。发而后审,知不足而后三改。终致嘉篇,浑然天成,辞意达且有余音,百读不厌。’这些都是公子给我的批语,公子还记得吗?你的每一篇批语,我都能倒背如流。那时的公子是何等风流,为何今日却‘累累如丧家之犬’?”

      曹君前惊愕地望着她。还是那张认识的面孔,此刻却散发着一种大气鲜活的美,没有小女孩儿的青嫩,也没有风尘女子的艳俗。她的面纱遮住了脸,却遮不住她的美,而这种美,是饱经风霜后沉积下来的,去了轻浮与急躁,多了份忧伤与深情。

      曹君前看呆了。这么个人,站在眼前,透过时间来和自己说话,警醒着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他曹君前结识过那么多的朋友,真正能触动他的,却只有这个人!这个熟背自己批语的人,这个沿袭自己精神的人,这个活在理想中的人。是啊,人生在世,有些东西不得不舍弃,有些东西一定不能舍弃,哪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要背负多深的苦痛。

      “公子,”木满园见他沉吟半晌,又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只要公子愿意,那些有识之士自然能看到公子的文采。奴婢身份低贱,靠唱曲博人眼球,却也有些手段。倘若这曲词精妙,必能传遍大江南北。彼时,令名远扬,公子燃眉之急也可化解……”

      “这如何使得!”曹君前惊呼。

      “如何使不得!”木满园反问道。她心里明白,曹君前不愿与烟花柳巷的女子为伍,靠她们声名远扬更是想也没想过。他虽不酸腐,却把那些酸腐文士的偏见和固执学了个十足十!

      木满园默默冷笑了一声,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行了个大礼。曹君前大惊:“你这是干嘛!快起来快起来!”

      “公子不帮奴婢,奴婢就不起来,”木满园哭道, “公子明知道奴婢的难处,客官喜新不喜旧,陈词滥调奴婢如何唱得?公子不肯屈就填词,保住的是自己的颜面,断送的却是奴婢的性命啊!公子不念及主仆旧情,难道连奴婢的命也不管不顾了吗?”说着,她又连磕几个响头。

      曹君前哑然,着实进退两难。木满园果然有手段,把自己吃得死死的。他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悲哀,当真是五味杂陈。长叹一声后,曹君前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那就烦请姑娘借我点纸墨吧。”

      一柱香后,木满园兴冲冲地回到琳琅阁。她正准备推门回房间时,方如烟突然从里面跳出来,木满园一声惨叫。

      “你找死啊!”木满园抬手去捶她,方如烟大笑着躲过去。木满园把房门一关,气呼呼地不理她。

      “好啦好啦!别生气啦!快说快说,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你怎么这么高兴呀!”方如烟又凑上去笑问道。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木满园摘下面纱,从柜子里取出一套衣服在身上比划。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满心狐疑地瞪向方如烟:“诶?你怎么回来了?药呢?”

      “你才想起来问我啊!哎哟哟,我说呢,这秋天里怎么平白地刮起了一阵春风,原来是花魁姑娘……”她话还没说完,木满园把衣服砸过来,糊了她一脸。

      “少废话!我问你,药呢?”

      “啧,你急什么?我早就送过去啦!这不是看你们旧情人相逢,百转千肠你侬我侬,我怎么好意思打搅你们啊!快说说,那个人是谁?你们做了些啥?”

      “他是我的恩师。我那时在侯府当丫头,他替侯爷做事,所以经常能见。我羡慕他的才学,私下里悄悄效仿,拿给他过目,他替我改,还指点我,从来没看不起我。后来……他很忙,再也没帮我批改诗文了。就这样。”木满园说着,眼神渐渐黯淡下来。每每想起这段往事,她便心如刀绞,神伤不已。方如烟也笑不出来了,拍了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慰。

      “至少你们还有机会见面不是吗?这是天定的缘分啊!”方如烟宽慰道。木满园一听,双颊泛起红晕,微笑道:“是啊!”

      之后的一段时间,曹君前就住在客栈中养病,一切吃穿打点都有木满园供应。他给她写了大量的诗词,供她传唱之用。客人们从没听过这些颇具京风的诗词,都觉得新鲜,私下里传抄相授,纷纷揣测是出自谁人笔下。渐渐地,当地花魁与大文士交好的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想亲眼看看这位谜团重重的大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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