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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诗恋7 ...

  •   “怎么个甩法?”看着曹君前将马放归山中,木满园忍不住问道。追兵近在咫尺,她不可能不慌。

      “如今我们双方都心知肚明,只有死,他们才肯罢休。”曹君前牵起她的手,往山上跑去。“那么,就死给他们看!”木满园立马明白过来。

      曹君前又说道:“这儿地势不平,又多树木杂林,道路难行,骑马多有不便。他们要抓我们,只好搜山。可惜呀,现在正下着雨,他们没法烧山,只好徒步进来慢慢地搜。但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必须找到我们,否则交不了差。既然如此,不如卖他们个人情,当着他们的面死去,可看但不可查。他们这种打手,不愿意多生事,做好交代的任务,自然就走了。如果上天眷顾,必定会给我们这个脱身机会的。”木满园听到这句话终于笑了出来,握紧他的手。

      “上天一定会眷顾我们的。”她笑眼盈盈道。

      曹君前眼中一动,回头去看她,脸上虽然紧张,却露出期盼的神情:“等我们逃出生天,一定要做一对闲云野鹤,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远大志向,我统统不要了!我陪着你,看遍大好山川!”

      木满园闻言,笑得更灿烂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即使披头散发,被雨淋得冰冷狼狈,她的笑容也依然明亮动人。这位美人如同春季消融的冰雪,化作一汪清泉,开始流动奔腾。远方,再远方,她仿佛看到了一轮旭日正从海平面冉冉升起,驱赶阴霾、驱赶残夜。

      那是她最最渴望和迷恋的生活,能在今后最漫长的岁月里熠熠生辉,不分秋冬与春夏,四季的百转千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望向曹君前,心中呐喊道:“什么流芳百世,什么名动京师,我也统统都不要了。你就是那轮旭日,你到哪儿,我就追到哪儿!”

      他们爬上山,在树林间奔跑寻觅。山下,一众皂衣人弃马而行,纷纷窜上山来。雨势磅礴,威力不减,山路弯曲泥泞,往往需要披荆斩棘,强行开路。

      这一对亡命的鸳鸯逃到了一处断崖上,往远处眺望,是无尽的翠色。崖下,树木郁郁葱葱,见不到底。

      “怎么办?”木满园问道。

      曹君前沉思良久,道:“只有赌一把了。满园,你敢不敢,毫不犹豫从这里跳下去?”

      木满园看了看这有点令人发怵的高度,却转过头对“她的旭日”道:“你让我跳,我就跳!”语气是那样坚定,曹君前怔怔地看着她,忽然猛地抱住了她。

      接着,他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念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木满园抢过来念完,眼中早已是星星点点:“我早就想说了,你莫要和我抢!”

      曹君前一笑道:“好好好,你这个小丫头!我不抢就是了。”崖上风大雨大,两人依偎在一起,忽然觉得安定无比。从侯府的青葱岁月,到漂泊落魄时的历练成长,再到如今的生死与共,这些风风雨雨,生生将这两人纠缠到了一起,还有什么能将他们再分开呢?

      不过……样子还是要做的。所以皂衣人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人正匆忙从崖上跑下来。见到他们,木满园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了一声。

      这群皂衣人拿刀把他们逼回崖上,曹君前死死护在木满园身前,厉声喝道:“诸位何必苦苦相逼?这天下不为你们主子所用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都要赶尽杀绝?”

      他们面面相觑,终于其中一个开口道:“我们都不想杀曹先生,不过各为其主各谋其职罢了。”

      另一个道:“曹先生也把我们耍够了,又何苦为难我们呢?”

      曹君前也拔出一把剑来,剑锋泛着寒光,映在他眼中。他是个读书人,却也是个练剑之人,只是鲜有人知,但这些人不会不知道。

      “不必紧张,你们以多对少,输不了。只是,”他微微笑道,“杀了我不要紧,可这功劳归谁?又是哪位大人的手下杀的?却是讲究得很哪!”众人眼中都露出警惕之色,明知他在挑拨,却不得不忌惮。毕竟他说的都是实话。这下,谁都不肯强出头了,只好僵着。

      “我们不急,诸位不妨商议商议,再做决定。”曹君前见他们迟迟不动手,便很大气地摆手道。这让皂衣人们很恼火。

      “商议什么!上!”他们挥刀劈来。木满园惊叫一声,曹君前用剑格开,两人退到断崖边上,摇摇欲坠。

      见无退路,他们再次逼来。到底人多势众,曹君前肩头被刺,一个不稳,朝下跌去。木满园惨叫着,也跟着掉下去。

      皂衣人急忙去看,见他们跌进树林中,没了声息。这样下去,就算不死也是半残。附近没有村庄,要是不回镇上,他们根本活不下去。何况曹君前还中了一刀。所以当下之急就是……

      皂衣人们眼露凶光,忽然回头互斗起来。刀光嚯嚯,血气横飞。自己的辛苦绝不能是替他人做嫁衣裳,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竟一时间没人去找那两人的尸首。

      木满园并没有死,曹君前拉着她,把剑扎进崖壁一路滑下来。结果滑到中途剑脱了手,两人掉到树杈上,再从树上摔下来。

      木满园摔得晕头转向,浑身骨头快要散了架,手上腿上全是伤痕。但她顾不得许多,急忙去看曹君前。曹君前肩头的衣服被血染红,右手骨折,五脏六腑都快震碎了。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

      “君前君前!你怎么样?”木满园拍着曹君前的脸,急得快哭了。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害怕这滂沱大雨,害怕这阴冷偏僻的山林,害怕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好在这时,曹君前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睛。木满园松了口气。

      “你哭什么……我这不,还没死么?”曹君前抬手要去抹脸上的水,却感到剧痛袭来,一阵疼似一阵。他倒吸一口凉气,硬生生把□□卡在牙关里。

      “君前!你怎么了?”木满园见他吃痛,浑身直哆嗦,又急出一身冷汗。

      “没没事,活着就好……我们快走!”

      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满身的冷雨和泥泞。如果不出意外,前方,再前方,会是一条康庄大道,任他们从容举步。即使漆黑的长夜,漫漫的寒冬,也不会让他们迷失方向,惶恐而不安。那将是何其幸福!

      杀手们的争斗还在继续,血和着雨,流满了整座山崖。

      木满园一个踉跄,抱着曹君前一齐摔进泥地中。曹君前闷哼一声,抱着右臂直打滚。

      “对不起!对不起!”她慌忙爬过去,去看曹君前的伤势。现下两人早已体力不支,精疲力竭。
      只得靠在一颗大树下稍作休息。

      “你的手……”

      “不打紧!不打紧!你别哭!”曹君前连声道,为表宽慰,他强忍着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木满园心里不是滋味,挨着他坐下,嘴里却道:“谁哭了!”

      满世界的雨声,全打在心上。一点一滴,汇流成河海,汇聚成惊涛骇浪,翻滚着前尘往事,翻滚着旧梦情缘。

      木满园呆呆地听了会儿雨声,忽然说道:“为什么他们非要置我们于死地呢?只是因为你的才华不被他们所用,所以忌惮吗?”

      曹君前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是啊……为什么呢?”

      木满园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不想他们了,想想我们吧!”说着,她偏过头,看着曹君前道:“你还记不记得,前阵子你写给我的那首诗?夹在稿子里的。”

      曹君前还在琢磨前面的问题,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哎呀,就是那首,很长很长的诗。我当时背得头疼,背了好久才背下来。”

      曹君前微惊:“你怎么还在背我的诗?”

      木满园笑道:“习惯啦,只要是你的诗,我就一定要背下来。”

      曹君前心头一暖,鼻头却一酸:“你不嫌多吗?那我以后天天给你写,看你背不背得过来!”

      木满园一笑,撒娇般地说道:“哼!谁说我背不过来?你写多少我就背多少。不光背,我还要天天唱给你听!”

      曹君前只笑不答,心里却说:“这个我信。”

      木满园见他笑,只道他不信,于是清清嗓子,轻声唱道:

      “汴京城外秋方来,汴京城里起尘埃。
      长空雁叫书成字,一雁领飞独占魁。
      逐香好趁桂满枝,正当年少轻狂时。
      疾驱骏马入街市,俊逸得意人尽知。
      眉剑能辟云霾开,玉树临风黄金台。
      府中尊为鸿鹄客,会饮琼浆三百杯。
      初逢夜宴月上池,与人赌酒竞新诗。
      银光迸射散银霰,金波摇荡溢金卮。
      有卿在侧沏玉壶,花容月貌与人殊。
      弯凤一双颤云鬓,鹧鸪两只绣罗襦。
      向人展笑意绵绵,二月豆蔻出天然
      ……”

      歇了一阵子,两人觉得好多了,不敢再做停留,又强撑着向前走去。眼前是无尽的荆棘密林,雨雾弥漫,说不出得阴森可怕。

      “婷婷袅袅若轻烟,钟情相悦似有缘。
      红豆相思春雨里,灯花秋爆柳风前。
      秋月浸寒露凝霜,樨香竹影满画廊。
      桃花笺上轻染墨,相携共写心中藏。
      炉香馥郁淡宵寒,珠帘半卷读华篇。
      佳人含羞心眷眷,君子矜持意拳拳。
      诗情诗意两心通,沟渠流水枫叶红。
      和春唱秋得共倚,愿留岁月莫匆匆……”

      “等等!”曹君前突然打断了她若有若无的歌声。木满园一惊,紧张道:“怎么了?”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当时在侯府总是偷偷给我塞诗稿,怎么后来不写下去了?”

      木满园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红着脸低头不语。曹君前催促她说,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后来,你为侯爷奔波忙碌,我的诗本就不入眼,你自然也就忘了……”

      “忘了?我怎么会忘?我一直还盼望着你再送诗来呢,可是左等右等,你再也没送来过……”曹君前有些惊讶。

      “真的吗?那我当初放在你桌上的那首诗,你没看到?”木满园满脸疑惑。

      “哪首?”

      “让我想想……好像是‘宫柳倚楼围绿玉,黄莺娇啭闹无休。鲤鱼难做池中物,欲上银河戏激流。’”

      曹君前心里一咯哒,脸色突变,喃喃道:“我的确没看到……”

      “原来这样!这下好了,误会解开了!”木满园想到并非是曹君前不理她,心中高兴无比,不觉露出欣喜的笑容。

      “天哪……原来如此!”曹君前面露悲色,哀痛欲绝。他一把握住木满园的手,泣不成句道:“满园啊满园,这首诗……害了侯爷啊!”木满园顿觉五雷轰顶,笑容僵在脸上。

      “也怪我大意,没收好这首诗……定是被有心人拿去邀功了……侯爷优柔寡断,御下无方,本就落了不少闲话把柄。这下连他的幕僚房中都出现了这等逆诗……君王枕边岂容他人鼾睡?何况侯爷当时与废太子走得近……废太子的皇叔又有谋反之嫌……二皇子三皇子都非等闲之辈,早就虎视眈眈……”

      木满园的脸一下子白了。她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年少时信手胡诌的诗,竟成了害死自己主子的断头台。害得曹君前仕途无望,害得自己无家可归,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郁结,悲愤,惊愕,搅在一起,最终化作两行冰冷的泪,和着雨水淌下。

      “这开国侯司马昭之心哪!这‘宫柳倚楼’,不就是指大内皇宫么?这‘黄莺娇啭闹无休’,不就是在讽刺当今皇子夺嫡就好比妇人争闹,不成体统么?‘鲤鱼难做池中物,欲上银河戏激流’,嚯!了不得!他还想跻身龙门,当这天下共主哇!此人文笔不佳,却还要心怀异志,绝不能留!派人盯紧他们,总有破绽可寻!届时再给他们定罪,可除后顾之忧!”

      她想象着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如何如何编排曲解她的诗,饿狼般地扑向鲜美的肥肉,抓趴撕咬,最后连血迹也舔得干干净净。她恶心至极,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她才是“逆诗”的始作俑者,她又有什么资格说话呢?原来当年侯府倾颓的真相是这样的!

      木满园想着,自己真不配活着。

      两人就这样相互扶持,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真相大白后的痛苦,和身处困境的无奈,被洗涤得如此透彻。雨势终于有所减弱,终于变成滴滴答答的小雨。

      天愈发阴沉,好像夜幕将至。他们拖着沉重的腿走出山林时,木满园终于长舒一口气,倒在地上。她看着身后泥地里拖出的脚印,就像看到了两年前刚逃难到小镇时的自己。那时,她卧在冰冷的石阶旁,听着细小的雨声打在上面,点滴到天明。第二天,台阶上的门开了,老鸨把她拉了进去,问她的身世。她的记忆只从入府开始,这以前的事她一概不知。她记得老鸨当时叹道:“也是个可怜人哪!”

      是啊,都是可怜人哪!

      曹君前也无话可说,这一切冥冥似天意使然,都发生得那么顺理成章。若没有这场劫难,他又如何能冲破身份悬殊这道枷锁,去牵住知己的手呢?只可恨,事到如今,那些当年对侯爷落井下石的人,还想继续杀人灭口。那些皂衣杀手,有几个是王爷的人,几个是皇子的人,几个是国公的人,扳扳手指也能明白。他是王孙公子也好,是贫民下人也罢,永远都不得安宁!呜呼!

      好在眼下,一切都结束了。苦难将会离他们而去!

      “终于逃出来了!”木满园翻了个身,仰面朝天,长叹道。

      曹君前摇摇头,要去拉她:“不行!还要往前走……”他话音未落,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支箭贯心穿过,在他胸膛上开了个血洞,瞬间血涌如柱。利箭扎进泥地中,一直没到尾羽。气力之大,可见一斑。

      曹君前惊愕无比地回头望去,却看不到一个人。他无声地张着嘴,慢慢倒下去。

      木满园惊恐万分地爬起来,凄厉地惨叫着。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在此刻破裂了。

      “君前!”她嘶吼着,扑到曹君前身边,拼命捂住他的伤口。可是这么做终究是徒劳。曹君前抽搐几下,连句话也没说出,便一动不动了。

      “不!”

      木满园挣得双目血红,瞪向身后的林子里。等了良久,可第二箭就是迟迟不来。

      她冲进林子里,发疯般地吼道:“杀了我呀!你杀了我呀!为什么不杀我!”她飞奔着,到处乱撞,要揪出那个仇人。可依然是徒劳。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曹君前身边,跪倒下来,无力地恸哭起来。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如此放肆地大哭,捶胸顿足,毫无顾忌。直到她哭破了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曹君前的身体一点一滴地凉了下去,她趴在他身上,奄奄一息,心如死灰。

      这时,林子上方好像出现了一个白点,发着洁净温和的光。那光点越靠越近,须臾,一位白衣男子轻飘飘地落在木满园跟前。她不抬头,也不睁眼,一动不动。

      那男子托着竹简,垂眸望着她,神情凝重,似是感慨颇多。他叹了口气,说道:“汝本曹君前之诗意所化,入侯府以成就一段孽缘。如今大事已成,还不速去?”木满园如同睡着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她面色如纸,像是要破碎在这风雨之中。

      男子顿了顿,又开了口,这回他的声音缥缈虚无,像从天边传来:“汝为诗妖,可永生于理想大梦之中,而不可长存于人世之间。此乃天道,不可变尔。”说着,他抬手一挥,乌云退散,雨过天晴。此时夕阳将灭,神光乍现。昏昏然林中有鸟声一二,破空长鸣,悠远深邃。

      “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居高临下,冷冰冰地说道。

      木满园惨白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化作一团无形的青烟,从曹君前的怀中飞散,融进茫茫苍穹。

      那白衣男子正要离开,却又停下来,说道:“曹君此劫,成全了本座心意。自当载名入册,永传不朽。”说完,他广袖一挥,消失在暮色中。

      暮色渐浓,逼退了西边最后的余晖。长夜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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