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录》之越

8、南谣

　　多娜在一旁十分严肃地给谢远卓磨墨，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谢远卓把手上的竹卷放在桌上，看着她，多娜仍是低着头。

　　“多娜，磨墨还好玩吗？”谢远卓打趣她。

　　“这个墨好香啊，”多娜说完，鼻子又往砚台凑了凑，“就像阿爹架子上摆的那些书打开了是一样的味道。”

　　谢远卓没说话，他在等着多娜把话说完，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墨汁顺着笔尖滑下来，晕在纸张上，谢远卓不动声色地盖住墨迹，换上一张干净的纸。

　　“家里虽然书特别多，但是阿爹是不允许我读书的，他是族里的祭司，地位极高，在我小时候，阿爹就找了好多人来教我东西，女红啊，舞蹈啊，好多好多……可以说，除了认字读书我什么都会的，”多娜骄傲地看向谢远卓，“织布我都会的哦。”

　　谢远卓笑道：“看不出来，你倒是很厉害嘛。”

　　多娜放下手中的墨块，认真地说，“谢远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谢远卓挑眉，“什么秘密？”

　　多娜神秘兮兮的说道：“我在家里院子里的一棵树下埋了一箱宝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把它挖出来？”

　　“嗯，我和你一起去，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谢远卓模样严肃，“你要知道，若是耽误了军情大事，那可是重罪。”

　　“平分。”多娜认真道，“我们平分。”

　　两人一拍即合。

　　——

　　半个时辰后，两人骑马赶到了乌羌族居，谢远卓第一次见到这些与中原风格迥然不同的建筑，有些惊讶，却被多娜嘲笑一路说他没见识。

　　“哎，到了到了，就是这里。”多娜迅速地翻下马，跑向一棵大树旁边，谢远卓走近，才发现那是一棵老槐树，满树的绿叶，带着枝头点点纯白槐花，看的人心旷神怡。

　　“人们常说这槐树不能种在院中，容易招惹邪祟之物。这槐树年头长久，想必也是栽种了很多年，可你父亲是族中的大祭司，怎会不懂这风水局？”

　　“邪祟之物？”多娜脸上带着笑意，手指细细地抚过树干上凹凸不平的表面，缓缓道，“这棵大槐树可是阿爹出生那年种下的呢，它陪伴了阿爹的童年，也见证了我的成长。它才不是什么招惹是是非非的树呢，你们汉人就是信这些有的没的，可是有些东西，信着信着就变味了，槐树在中原被意为鬼树，惹邪祟，招晦气，可在我们乌羌，万树都是神树，里面居住着不同的神，你对万物生灵好一些，里面居住的神就会保佑一家平安。”

　　“所以这就是乌羌族人除了过年开荤，其余时间都吃素的原因？”

　　“嗯，乌羌族人心善，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能做坏事，我们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比恶人多的，我们也相信万物有灵。”

　　谢远卓看着多娜蹲下，用树枝刨槐树下的一小块土，他走上前去，拿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帮她一起挖。没一会儿，一个小箱子就被挖了出来，谢远卓看着多娜满是欢喜的笑意，心中也是溢满了喜悦。

　　多娜抱出那个小箱子，箱子很小，大约她两只手就可以捧住它，她用手拍去箱子上的泥土：“谢远卓，你猜猜里面是什么？”

　　谢远卓看看她那副宝贝的样子：“无价之宝？”

　　多娜却很是受用：“嗯，无价之宝。”

　　多娜正准备打开，谢远卓却一把将她拉起，躲到侧面的药架后面。

　　“你……”多娜疑惑道，谢远卓却把食指放在她的嘴唇上，多娜不再说话，侧头将他的手指避开，谢远卓的手就顺着她转头的弧度停在她的脸颊上，他看到她发红的耳朵，抿嘴笑了。

　　几个男子走进院子，用着多娜听不懂的俚语交流，她疑惑地看向谢远卓。谢远卓等到几个人进了屋子，走到不远处拴马的地方，在自己的马耳边低语几句，那马就自己跑了，多娜诧异地问道：“这马，听得懂人话？”

　　谢远卓将多娜扶上马：“这是马语，它跟在我身边多年，认得回去的路，所以让它先回去。”

　　“嗯？它回去了可就只有一匹马了啊。”

　　谢远卓翻身上马，环抱住多娜握住缰绳，道：“这样不就能回去了？”

　　“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别气了，我们要快些回去，这几个人是匈奴人，若是真的驻扎在这里，便意味着，我们不久就要开战了……”

　　“管他哪里人！你现在这样你就是在占我便宜！”
　　“嗯。”

　　“嗯？你还承认了？你这个流氓！”
　　“嗯。”

　　——

　　篝火燃了好久，依旧可以映红半边天。谢远卓拿了一碗酒，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朗声道：“将士们！吾等逮匈奴逆贼于乌羌族居，捉其密探，封其密道，此乃大功一件！故今日为此而饮，儿郎们，尽兴而归！”

　　“好！好！好！”

　　下面却有一群人在偷偷抹眼泪，谢远卓皱皱眉，低声训斥：“你们几个，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几个人扑通一声跪下：“我们本是乌羌族人，几月前张言灭我全族，我们几个却只是小小的士兵，寻路无门，多亏将军明察秋毫，将张言斩首示众，才得以报仇，我等必誓死捍卫将军！”

　　谢远卓隔着通红的篝火看向对面的营帐，许久没有说话。

　　多娜，你是不是也很想家？

　　酒过三巡，谢远卓回到营帐，刚掀开门，就看到多娜背对着他，她穿上大红的舞服，长长水袖，暗暗刺纹。谢远卓一直知道她是美的，她美的一点都不含蓄，青春张扬，有着这个年纪里女孩子独有的活力。

　　“谢远卓，说好的宝藏平分。”

　　谢远卓靠在门口打量她：“你别和我说，那宝藏就是你的舞服？”

　　“是啊，”多娜洋洋得意地转了个圈，“好看吗？”

　　“好看。”

　　似是没有想到谢远卓会这样赞美自己，多娜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声说道：“我有一支舞，是我们乌羌的祭祖之舞，这舞只有我会，我将它改了改，你且帮我看看，有没有不妥的地方？”

　　谢远卓点点头，看着多娜在帐中翩翩起舞。

　　她捏着水袖，伴着心里熟悉的拍子，脚步轻快，一圈一圈地转起来，腰肢细长，如随风飘动的柳枝一般灵活，身轻如燕，旋转，有赤色长裙的随风伴舞；转身，有妩媚眼神的顾盼流连。

　　曲毕。

　　谢远卓为她鼓掌，走到她的面前：“我今日才算是长了见识，你不愧是最好的舞女。”

　　“谢远卓，你知道吗，我们乌羌女儿家从不轻易跳舞的。”

　　“那什么时候才跳？”谢远卓耐着性子问道。

　　“祭祀，或者……”多娜顿了顿，“求偶。”

　　——

　　“把这个交给高霖，”谢远卓把纸条塞进小小的竹筒里递给一个黑衣人，又看向一个士兵，递给他一封公文信和一封家信，道：“让人快马加鞭送到沇州去，这封交给礼教司李大人，这封送到谢府我父亲手里。”

　　两个人领命各自退下，走到门边看到端着茶水的多娜，却是齐齐停下步子，点头示意道：“多娜姑娘！”说完又齐齐迈着步子出去，多娜眨眨眼，疑惑地看向谢远卓，把茶水放下，“这几日是怎么了，总是有人来问好，客客气气的，笑的可甜了。”

　　“这是好事多娜，”谢远卓笑着反问她，“你猜我刚刚让他们送了什么去沇州？”

　　“一定不是军营之事，”多娜笃定道，“沇国的军令都是以竹简形式来回传递，你刚刚递的可是纸质书信，应该是信件之类的东西，而且不是关乎边界之事的。”

　　“看不出来，还挺聪明？”谢远卓喝了一口多娜沏的茶，接着说道：“第一封是送给高霖，他最近遇上了大事。”谢远卓故意把“大事”这两个字说的小声，多娜却是笑了出来，依着他的话问道，“什么大事？”

　　“能难住这小子的还能是什么，无非是男女情爱之事。”谢远卓轻描淡写地胡诌。

　　“人家可是中都王将，到你嘴里就成了小子，”多娜想了想，“我倒真想知道一个大将军是如何含情脉脉写下自己不懂得情爱，然后还专程派人将这信千里迢迢从沇州送了过来，”多娜伸手，“给我看看？”

　　谢远卓脸上一阵尴尬，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他心里明镜似的，高霖送信来是说回鹘异动，才不是什么男女情爱，可多娜却当了真。

　　“好你个谢远卓，”多娜一掌拍在桌子上，小脸满是怒意，“高霖为何不去请教别人却来送信给你？看来你可是个深藏不露的情场高手，真看不出来啊。”

　　“多娜，你都想到哪里去了？”谢远卓哭笑不得，“你这小脑袋天天都在想什么？”

　　“你……”

　　“好了，高霖送信来给我是说北方异动的。”

　　“好你个谢远卓！”

　　谢远卓再一次打断她的话：“多娜，你想不想知道我后面两封信是写的什么？”

　　多娜托着腮，撇撇嘴问道：“写的什么？”

　　“礼教司，掌管皇家祭祀、礼仪技能、大小喜事，”谢远卓喝口茶，接着道，“臣子成婚，需先到礼教司那里报备。”
　　“多娜，”谢远卓摸摸她的脑袋：“做好准备，当好你的新娘子。”

　　大约是经历些许世事，就容易让人对未来充满好奇和向往，总是想着，未来，会不会比现在好上那么一点点，原来，人那么容易就会寄予期望啊。

　　多娜给谢远卓系上披风的带子，又帮他整整衣服，轻声道，“这次回沇州路途遥远，路上千万小心。”

　　“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去？”谢远卓缓缓开口问，“去了沇州，总归是要比谦州安定的，这匈奴贼子，不知又会耍什么招数了对付我大沇，你……”

　　“谢远卓，我是要从乌羌族居出嫁的，”多娜依旧坚持，“婚期就在下月，不用如此担忧。”

　　“我还想看你跳舞。”

　　多娜笑：“天天看还不腻么？”

　　谢远卓习惯性抬手摸摸她的脑袋，捧着她的脸在额头落下一吻，又将她紧拥入怀，闻着她发间的香气，末了才放开她：“此去沇州述职不过三五天，等我回来。”
　　“好。”

　　“好好照顾自己，别受了凉了。”
　　“好。”

　　“等我回来，教你写字吧。”
　　“你还走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