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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梦魇惊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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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三更,素衣只觉浑身凉飕飕的,一连冷醒了好几次。脑中似是有五颜六色的液体在不住搅动,烦恶难忍。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良久,一颗心却像悬着巨石般摇摇欲坠。
她发现自己在一片湿冷的沼泽中拼命地跑。空气黏腻而窒闷,一些半透明的不明物体飘来飘去,唱着幽灵们空洞的歌。有什么极恐怖的物事在她身后盯着,冷冽如刀的眼神,锐不可挡地穿透而来。她跑得那么急,心都快跳出来了,却无论如何也跑不出那眼神里的尖刺。她又急、又怕、又累、又冷,一头栽倒在恶毒的莠草丛中,直如粉身碎骨,再也无力站起。
罢了,既然死亡都没有什么可怕的,自己还在恐惧什么?她如此想着,又觉万念俱灰。一群乌鸦黑压压地飞远,那满地的莠草竟着起火来,火光明晃晃地包围着她,火舌吞吐,四下急速蔓延,映得天空都尽是亮堂堂的鲜红。她只觉一股热烘烘的暖气发自肺腑,说不出的舒服愉悦。这般肆虐猖狂的火焰,强大丰盛的力量,反而令她安心,唤醒了她一种久藏心底的东西。她几乎忘记了那些存在了,那些鲜明的,使人疯狂的存在。如今都淡漠了。
她竟记起了小时侯躺在摇篮里的情形,总是有盏灯在旁边明晃晃地亮着,照得人心里痒痒的。抬头便看见窗外露出一角的血色天空,没有星星。
意识渐渐沉下去……沼泽……幽灵的歌声……火光……摇篮,她恍如身在云端,轻飘飘地忘乎所以。又愈发地清明起来。
她悠悠转醒,但她怀疑自己正在开始做另一个梦。周身被一种奇异的暖流包围着,若不是心下明了,还真以为自己不再躺在那张冷硬的小床上。鼻中嗅到淡淡的暖香,熟悉而陌生。张开眼来,却是晦暗一片,只隔窗一钩弯月,照得床头水幔袅袅如烟。四下里寂静异常,依稀传来丝绸摩挲的细碎声响。她猛然一惊,正欲支身而起,却觉左手被什么东西紧紧攥着,动弹不得。
一挣之下,才忽感握着的手热得发烫,背后更如灼灼燃烧一般,以野火燎原之势焚毁着她。素衣绝望地倒抽一口凉气,这一个月来夜夜梦到的,终是逃不掉。只是似乎今日的梦境格外具象化,简直能以假乱真了。
她小心翼翼地试着把手抽出来,一点一点的,那男人手指炽热而厚实的触感,直是要把她冰冷的神经整个儿地熔化。借着月光,素衣心情复杂地欣赏那双堪称完美的手。保养得极好,肌肤光洁细腻,却不带半分阴柔之气。骨格清奇,指节匀称,伸展开来堪堪能罩住她的脸。她知道这双手是如何的沉稳有力,而这双手,不知何时便要探过来,牢牢扼住她的脖子,使她坠入万丈深渊……
素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恐惧心理顿时占了上风。她尽量蹑手蹑脚地揭开床幔,庆幸自己睡在外沿。双脚触地,一片冰凉。她重心不稳,黑暗中又无法视物,慌忙中摸到身旁不远处的一个紫檀木四脚柜,反射性地朝那方向靠过去。方才歇下一口气,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一柄玉如意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吓得呼吸都停止了,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里。身子僵在那里,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又终于担忧地回头瞟了一眼。夜色中他的面容模模糊糊地瞧不清楚,只隐隐窥见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失却在月光的阴影里。
他醒了么?素衣惊疑不定,那笑容却着实教她心里发毛。她不再多想,掉头便逃。哪知一脚踏在如意的碎末上,痛得钻心剜骨,又强忍着不哼出声,霎时沁出一身大汗。她一咬牙,在黑暗中大略探知门的位置。只听得万籁俱寂中悠长的“嘎吱”一声,她双手颤抖着推门而出,匆忙逃窜。
出门却是一间穿堂,素衣忘记自己是如何走出去的了。当她瑟缩着身子,望着茫茫大雪中安宁静谧的庭院,一盏盏红灯笼发出朦胧的微光,她却觉是妖魔夺魂的眼瞳。那雕梁画栋,曲廊飞檐,都变成张牙舞爪的怪兽,龇着惨白的尖牙,朝她一步步进逼过来……她还穿着寻常的睡衣,此时已是冷得麻木不仁,又受到这般的惊吓,仿佛日月都同她的大脑一起作着高速的旋转,两眼直冒金星,蹒跚着挪动几步,终是立足不稳,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这姑娘是何身份?”素衣迷迷茫茫地听得一个软滑圆润的声音。
“奴才不知,自卯时巡视时,便瞅见她睡倒在退思阁门口了。”“可莫要是刺客才好。”那声音似有一丝忧虑,素衣隐隐感到有人俯下身来端详着自己。“瞧着她着装古怪,难保有什么不轨的企图。”“小宛姑娘勿须担心,二爷武功盖世,这姑娘若不自量力对二爷下手,终不过自取其辱罢了。”那声音轻笑一声,道:”倒是我多心了,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今这世道混乱,还须叫二爷多多提防才是。”思忖一会儿,又道:“先别惊动太夫人,待二爷起后,一问便知。”“是。”那自称“奴才”的人应声而退。
素衣听得云里雾里,脑中嗡嗡作响,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脚底的剧痛方才发作起来。
My god!无论如何,梦做到这种份上,未免也太离谱了,还是快些醒吧。大过年的,还想做饺子吃呢。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睡觉产生恶劣的情绪。
忽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小宛姐姐,听说有来历不明的人晕倒在退思阁门口?”语音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云姑娘莫要折煞奴婢,我们作奴才的,怎堪姑娘你姐妹相称。”“有什么打紧!早晚姐姐要做我二嫂的,现下叫来心里亲切。”那“云姑娘”活泼地说。小宛急得语无伦次:“……绝无此事,二爷他……”那“云姑娘”见小宛窘态毕露,不由“扑哧”一笑,不再为难她。转眼看见斜躺在床上的素衣,问道:“这人穿得这般怪异,却是如何混进府中的?”小宛正欲作答,却听素衣“嘤咛”一声,挣开一双玻璃珠似的眼来。
这是一间古意十足的屋子。素衣仰看四周,愈发惊疑。但见四壁镶金砌玉,书画条幅琳琅满目,所陈所列者尽是造型古拙的檀木家具。碳火在盆中“劈啪”地发出轻微爆鸣声。一只仙鹤炉袅袅地冒出轻烟,熏得一室皆醉。
面前坐着一个锦衣女子,杏眼桃腮,肤色白腻,宝髻松松挽就,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她,眉宇间透出骄纵之态。旁边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子低首垂眉地立着,恍若空谷一株素兰,二分娇羞,一分闲愁,纤姿楚楚,柔弱无依。素衣暗道:这锦衣女子约莫便是那“云姑娘”了,而那名唤“小宛”的丫鬟……小宛,小宛,似是在哪里听过……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揣揣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你是什么人?是怎生进到这里的?有何目的?谁派你来的?”那“云姑娘”见素衣醒来,便口不停息地吐出一连串问题。素衣觉她骄横无礼,也没多作理会处,只淡淡道:“我也不知是怎么来的。”
那“云姑娘”和小宛对视一眼,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皱眉道:“你如何不知?劝你实话实说,若有所隐匿,少不了你苦头吃。”顿了一顿,又道:“竟敢在二哥头上动土,你胆子不小啊……”话未说完,却见素衣和小宛眼里均蕴有笑意,不禁一怔。
素衣听得她措辞好笑,心道这大小姐想必是未曾念过什么书。但事不关己,形容也就懒懒的,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云姑娘柳眉倒竖,便欲发作。站在一旁的小宛忙发话:“这位姑娘大概是受了惊吓,灵台不甚清明,方才她在睡梦中似是颇觉痛楚,呼喊出声。待得她歇上一歇,再问不迟。”那云姑娘咽下一口气:“是我太急了些。”蓦地却觉一只手扶在她肩上,便嗔道:“二哥,别每次都这么神出鬼没的,也不怕吓人。”
小宛连忙走上前去福了一福,轻声道:“二爷。”素衣先前听得每个人口中都念念有词“二爷”,“二爷”的,倒想瞧瞧这二爷究竟是何等人物。这一瞥之下,直惊得她冷彻骨髓,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男人,面如冠玉,剑眉如鬓,一双眼睛似火焰般的散发出灼灼热力,而又以一种肆意不羁的,寻根究底的眼神看着她。口角含笑,似嘲讽,似愤怒,似淡漠,似隐忍,分明有一千种,一万种情绪,却偏偏没有表情。他的双手完美无暇,一只按在那云姑娘的肩上,另一只若无其事地捏着一支萧。
素衣徒然跌进那深不可测的眼神里,只觉身子燥热如焚,和先前的寒冷交替互易,忽冷忽热,难受已极。她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个男人,然而那背影,那双手,那表情,都是再熟悉不过。只盼早些清醒过来,胜过忍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
“二爷,这姑娘是今儿早在你房外发现的,二爷可认得?”小宛询问道。素衣恍若未闻,兀自怔忪不宁。
“她是我新添置的丫鬟。”雄浑清朗的男声。
素衣闻言大惊,他在胡说八道什么?猛一抬头,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不觉一颗心沉入谷底。
“原来如此,二哥你不早说,害我们白白担惊受怕,还道她是刺客。她叫什么名字?”那云姑娘拍了拍胸口,嫣然一笑。小宛却不动声色,秀眉微蹙,似有疑处。
“先前忘记问了。”他忽地凑到素衣面前,沉声道:“你的名字……?”素衣只觉他沉郁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由得呼吸一窒,当下冷笑道:“我的名字,与你何干?”话一出口,已自暗悔,平素这般冷淡话说得惯了,竟一时难以改正。
那黑色眼瞳里极深极深之处有光芒一闪既逝。“是么,与我无关,嗯?我却觉得我是认得你的。”喃喃的低语,声音里有一丝戏谑。面无表情,瞧不出是喜是怒,却无形中散发出一种摄人的压迫感。素衣只觉被他迫得抬不起头,但她素来是极高傲的性子,即使心中忐忑,依旧挺着身子,淡淡地答道:“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
“二哥,你们在说什么?教我也听听。”那云姑娘笑道。素衣心中“砰砰”跳着,无法预料他的反应。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一瞬不瞬的,过了半晌,方才转过身去,道:“朝云,你还是这么好奇。”素衣暗自放下心来,仰头窥见他高大的背影几乎将她的视线尽数遮没,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从她心底升起。
“我那日经过街市,瞧见她卖身葬父,甚是可怜,便买下来。她悲伤过度,神智不清,可能会口出荒唐之言。”“这般啊,那真真儿是可怜极了。”朝云听得眼眶一红。素衣却差点背过气去,卖身葬父!?这是从何而来,信口开河也要有点根据吧……她气呼呼地瞪着那背影,恨不得上前踹上一脚。
哪知他又忽然回转身,素衣还来不及调整表情,满脸的愕然暴露无遗。他讥诮地扯了扯嘴角,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么?”素衣也不再回避,她早已察觉到不是在做梦,心中百折千回,纷乱如丝,一时也理不透。但若不是梦境,便避无可避,所行一切都有了覆水难收的意味。她轻叹一声,道:“我叫韩素衣。”
“那么……素衣,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随侍丫鬟,相关事宜,小宛会交待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