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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锁链 ...

  •   锁链
      他听到了锁链清脆的碰撞声,掀动着他虚弱却仍旧挣扎着鼓动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往那张羸弱的脸上灌注微笑的颜色。医院里长期弥漫的消毒水气味早已经混合着空气肆无忌惮地侵入了他的骨髓,但仍旧有一种渐渐临近的亲切感作为思想支架,让他摆脱那从出生以来就束缚在他身上的条纹病服所带来的阴霾。他知道他的哥哥张籍要来了,几日里几乎要停止流动的血液又在那具冰凉的躯体里激荡起生命力,他居然靠着枕头坐了起来,一番动作连带扯动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吊瓶,某个仪器开始发出“嘀嘀”的抗议声。
      张越的预感又一次应验了,哥哥张籍轻轻推门进来,与张越一模一样的脸上堆满了双胞胎弟弟永远不会有机会感受到的在生活的奔波里漂洗出来的深沉。张籍放下手中的保温盒,面对弟弟那双朦胧着生命流逝的阴影却依旧清亮的眸子,笑了笑,与之前千百次重复地一般,轻轻抚了抚他的手,声音清淡柔软:“有哪不舒服吗?先躺下,这样不好吊瓶,来,躺好……”
      锁链的脆响划亮了张越脑海中那片始终黯淡的死亡区域,像涟漪一样飘荡开去,和着心律有种异常动人的音色。现实里是绝对找不到这样一条美妙的锁链的,那锁链只默默地连接着这对双胞胎兄弟的感情触角,所有跳跃在其中的情绪信号都像闪电一样在彼岸与此岸回荡。张越深信哥哥张籍也能听到那独特的声律——“沙沙”、“叮咚”……看不见的锁链在兄弟俩相似的血液中凝结成坚不可摧的纽带了,从一出生开始。这是双子间无言的默契,张越确定。他听话地将青筋纵横的枯瘦双手放入被窝,只呆呆地望着张籍憨笑。
      “又怎么了?”张籍无可奈何地感染了弟弟的笑容——自然脱掉了傻气,“昨天张医生说又要换一种新药试试,说有一定风险,爸妈答应了……越,你……”
      “好啊,我知道了。”张越不安分地在被子里扭动,锁链的声音此刻又甜美又令人陶醉,他几乎想要贴上哥哥的胸口感受那节奏重合度惊人的心跳声了,虽然他没有。然而张籍仍旧放在他额上感受体温的手让张越再次感觉到了某种生命轨迹的重合,他贪恋这种碰触,连声音也染上了快活,“小籍,好小籍,我想去晒太阳,可胖护士总是拦着……你看我今天很精神……让我去吧?”
      无由来地张籍身体一僵,不顾弟弟的不满撤开了手与额的相贴。张越想,此刻张籍是不高兴的,上一次在温暖的阳光下晕倒时张越虚弱了好长时间,忘川的水差一点便淹没了他苍白的灵魂,即使有幸逃过一劫,他也不再被允许将生命暴露在烈日之下了。哥哥的脸色冷了下来,弟弟浑身一颤,有寒气顺着吊针输进他的血管,他觉得又冰又难受,眸子里开始氤氲落寞。
      锁链的声音沙哑刺耳,如同刮过混凝土墙一般揪心。
      张籍首先放松下来——从前都是如此——说:“晒太阳是不行的,妈有交代。但到阴凉的花园里透透气也许可以。”
      张越觉得他像一株泛黄的向日葵,迫切地需要光与热来舒展在医院中积聚的湿冷,他总觉得这个他呆了十多年的医院挤满了潮气,即便它干净整洁绝不可能符合他的幻觉,然而对于哥哥的让步,他妥协了,他不愿让胞兄背负过多的愧疚。然而锁链的声音泄露了他的秘密,沉闷的碰撞凉凉地回荡着寂寥空旷的心之房间里,张籍怔了怔,垂眸,不祥的阴影沉默地笼罩了他的双眼。
      “越……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这是张越讨厌了一辈子的词。就是“对不起”三个字成为了这对兄弟某些宣泄的屏障。张籍是在怨,怨自己在来到世界之前便已无情地学会了人类的劣性——掠夺。母体中的斗争以哥哥的胜利告终,所有的补救都只酿就了痛苦与麻木,张越的病弱是张籍在母亲腹中凯旋的勋章,是张籍心脏外头层层缠绕的内疚的封条,无法撕除也没有期限。
      张越扬起一个笑,孩子般天真:“好了,哥,不说这个,我们到花园去吧。”

      又一场风暴在张越的身体中肆虐时,他自己仍在梦境中浮荡。虚汗濡湿了床单,仪器的警报声让人如此烦躁不安。等张越总算清醒过来时,父母的泪已经在空气了消融了五个日夜。那双犹带着梦中华美色彩的眼睛迷蒙无知地睁开,烙进母亲泪痕与皱纹彼此纠缠的脸庞。父亲贴着母亲坐着,脸上阵阵墨云此刻方化作春雨柔和了这个铁汉冷硬的线条。唯独张籍不在,锁链声孤零零地回荡着,彼端一片模糊。
      “小越,躺好,别动……”张母声音干涩,“别动啊,刚醒来,再睡一会……”
      “哥呢?”同样干涩的声调显然不受张越的驾驭,隔着氧气罩显得更加模糊不清“哥之前带我去透气……妈,你怎么在这……”
      “透什么气!谁让他擅自带你出去的,要不是他……他敢……”张母拔高的声音划破空气,立马叫一个沉稳的嗓音略带责备地阻了去势:“好了,曼可!在小越面前说什么呢!……小越饿了吗?熬了粥,吃点……”
      仅有的睡意让母亲激动的情绪吓得一干二净,张越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一向慈爱的妇人露出那样的神色,突然觉得有些可怕。他诺诺几声,闭上眼强迫自己睡了。
      张越睡不着。
      他怀着一种既期待、又害怕的心情,闭着眼躺在冰冷的棉被中。“那个时刻”日益临近的日子里,他无法忽略锁链“砰砰”的扭动声。心灵原野里亮起的流萤幽幽地发着光,母亲的隐隐携着怒火的声音冲破他结构脆弱的思想支架,这个世界观如此单纯的孩子咬着牙,一下又一下地用并不强韧的意志安抚锁链的躁动。
      “……小越?小越?”
      “好了,他睡了,不要吵他。这孩子今天刚在生死线上挣扎了一回……”
      “阿锦……我不想让小籍那孩子来看小越了。你瞧瞧,每一次他来,小越总是要出这样那样的状况……”
      “曼可!你怎么能这样想!这只是意外,是巧合!”
      “别跟我说什么意外!我都问过了,赵大师说这是阳气互斥,小越命格虚,阿籍命格强,在娘胎里就吸走了小越的生气……”
      “住口!曼可。我让你不要去找这些江湖骗子,你还偏偏信了!小籍也是我们的儿子啊,你怎么能……”
      “什么儿子,大师说那孩子是个妖怪转世!借我的腹来遗祸人间的……他会杀掉我们的小越的,他会杀掉我们的亲儿子……阿锦!你都不管吗!你怎么不救我们的小越,你怎么不救他啊!!”
      “曼可!”
      女人的哭声歇斯底里,却又有种憋气的压抑。神经质一样的控诉在医院洁白的墙壁上滑过,跌落进仪器诡秘的“滴答”声中。没有人发现,张籍静静地靠在走廊的转角,垂眸,不祥的阴影笼罩着他的双眼。也没有人发现,张越打着吊针的右手紧紧地抓着身下的床单,一滴燃烧般炽热的血珠从针口里渗了出来,沾湿了他颤抖着的指尖。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场景,清楚地记得。
      张越握了握自己的手,苍白,瘦弱,没有力度。张籍伏在他的床边,短细的黑发轻轻地散在他的手边。病房里的静谧过分地突出了他并不强壮的心跳,鼓动的频率里,夹杂着揉碎枯叶般清脆的锁链声。氧气罩覆住了张越的口鼻,明明是供氧的维生仪器,却反而让他感觉到难以形容的窒息感。张越抬起手,撩动了胞兄的一小束鬓发,几根惨白的发丝讽刺地在黑发里突显出来,然后用嘲笑一样的弧度,悠然地落在同色的床单上,色彩浓烈得几乎刺痛的张越的眼睛。
      张籍不过才弱冠之年啊!
      能够想象的,张越自己昂贵的医疗费,母亲神经兮兮的行动做派,张父仅能糊口的微薄收入,成为了这个家庭的全部成分。张籍的一生都活在“放弃”的魔咒中,放弃升学、放弃理想、甚至放弃爱情。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是他全部的希望,而母亲甚至不愿让他进家门一步!
      如果这一切便是对“掠夺”的报复,那么应该够了吧!已经够了啊!
      “越,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张籍在疲惫的梦里惊醒——纵使在梦中,他也在疲惫地、无助地奔跑——担忧的目光投向弟弟。然而相反的是,锁链的声律此刻并不甜美,压抑的躁动在“哗啦哗啦”的拖曳中迸裂出刺目的火星,刮磨着愈加粗糙的泥胚让金属的粼光失却它所有的莹润。张越忽然颤了颤,抖着声在舌尖吐出几个音节:“没,没有……”
      难熬的寂静又尴尬地降临了。
      先开口的总是张籍,他重新半伏在病床上,注视着弟弟口鼻上偶尔蒙上一层浅淡雾气的氧气罩,瞳仁缓缓地暗淡下来,隐到了夜幕背后:“越……难受么?”
      “什么?”
      “一定很难受的吧?”
      “……”
      “听我说,很快就会好的,很快就会不难受的了。”
      “呃?”
      “到时候,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会高兴的吧……我们家会好起来,所有的不幸,都会消失的。”张籍突然露出了淡淡的笑,竟然如同天真的孩子般洗涤了他一身在社会闯荡染上的沧桑,“越,相信我,会好的……”
      蓦地一声嘹亮的凄鸣在脑海里刺出,那根锁链悄悄地裂开了一道缝。张越打了个冷颤,松软的棉被弥漫的消毒水味只能增添寒意,却无法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场景,清楚地记得。
      夜汹涌地来了,鸦啼渗人得厉害。张越什么念头都不敢动,即使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是什么。病房的四壁都反射着一些奇怪的光晕,像是从窗户里投来的月辉,又像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寂静的夜从前不知道过了多少个,然而今天这一个是不同的。冰冷、浑噩,张越在氧气罩里艰难地呼吸着,微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敲在走廊那反着森森银光的地板上,每一次落地都似乎狠狠地碾在张越的心头般,让他几乎无法用纺锤清晰地编织好那一团凌乱的记忆丝线。他全身僵硬地躺在团得整齐的棉被里,这是张籍离开时帮他整理好的。
      熟悉的脚步声,平稳,有规律,一下、一下……
      轻轻的,病房的门打开了一道缝。疯狂的心跳让张越不堪重负地猛喘了一口气,透明的氧气罩立刻裹上了一层奶色的雾,同样疯狂地舞动着的锁链咆哮着痛苦的旋律。来人静止在门口不动了,仿佛也感觉到那凝重的、压抑的痛苦一般,也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紧张感融进悠长的气息里,让一种罪恶的毒素开始在医院的消毒味中蔓延开来。张越的思绪乱成了一堆没有意义的符号,任何一双手都无法理清。
      熟悉的脚步声又响起在更近的地方,略微的颤抖,仍旧有规律,一下、一下、一下……
      张越闭着眼,跟从前总是睡不着的时候一样假装自己睡了。
      他在心底期待着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会清淡柔软地说:有哪不舒服吗?越……
      然而没有。
      一只大手温柔地、毫不犹豫地拿开了覆在他脸上的、维系着他生命的氧气罩。
      锁链碎了。
      凄美的声音在碎片的跌落中零落地响着,一下又一下地回荡在荒芜的心田中。
      那错觉一般的窒息感消失了,张越却感受到了真正的无法呼吸的痛苦。
      他抽搐了一下,浑身的细胞连同着仪器一起抗议。漆黑的夜里没有别人,汹涌在天边的全都是黑暗。
      这一次,张越没有睁开眼。他让痛楚静静地流淌在血管中,这种痛,在他清楚地知道那只手是属于谁的前提下加倍地放大,比窒息更快地销蚀他脆弱的、不堪重负的思想支架。
      张越停止了呼吸。

      ……
      “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会高兴的吧……我们家会好起来的,所有的不幸,都会消失的。” 张籍突然露出了淡淡的笑,竟然如同天真的孩子般洗涤了他一身在社会闯荡染上的沧桑,“越,相信我,会好的……”
      张越没有做声。他当然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静静地笑着,回忆不可避免地回到了那一夜。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场景,清楚地记得。
      那只大手温柔地、毫不犹豫地拿开了覆在他脸上的、维系着他生命的氧气罩。
      他在窒息中艰难地睁开眼睛,父亲篆着皱纹的冷硬的线条被笑容柔和,霸道地冲撞入他的眼瞳之中。这个铁汉流着泪,沉稳的嗓音软弱地哀求道:“小越,就这样安心地走吧,这样曼可才会从噩梦中醒来,小籍才会重新回来……你会原谅爸爸吗?你能原谅爸爸吗?”
      原来,他自己,便是那根锁链么。
      然而他的呼吸停止了,他死了,他又变成了张越,回到了那个发病前的早晨,哥哥张籍无奈而宠溺地回应他的要求:“晒太阳是不行的,妈有交代。但到阴凉的花园里透透气也许可以。”
      ……
      他只配一次又一次地循环在这个没有未来的人生里,只配一次又一次地在父亲的泪中死去。
      “……越,教授说愿意让我一边读大学一边工作,我申请助教通过了,奖学金也有了,等我再拼半年,就能凑够钱让你到国外去治病。越,一切都会好的,哥哥保证。”
      “嗯,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哥哥。

      夜再次汹涌而来,病房外的脚步声一下、一下……
      张越仿佛听到了,锁链清脆的碰撞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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