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真实之境 ...
-
苏生知道，他出生的地方，一年四季有着不落的樱花。
飞甍碧瓦，朱门玉栏，古朴的独特韵味令村庄成排的楼阁都弥漫着一阵淡淡的木香，悠远，延绵，却被成片的樱粉白的红妆衬得笼罩上些许的梦幻。
真是不真实的感觉。
苏生拢了拢青灰的宽袖，春初柳叶一般细长的眼镶在一张清粉色的脸上，樱花似的颜色，似乎天生就与村庄的樱海有着难以言喻的联系，那是一种故乡情结，也许。然而他的眸，清冷的潭子一样的瞳孔，在他重复地面无表情地瞥向横贯村庄的大街上时，就会泛起一种不属于纯朴的村子里纯朴的村民所应有的情绪——迷茫。对，这个村子的人，从不知道什么叫迷茫，一天又一天的生活：劳作，歇息，他们觉得很幸福，脸上有的，只会是弧度相似的热情的微笑，仿佛早已约定，顽固一样的微笑。
苏生很迷茫。记忆中，他爹早已不在，而亲近的娘亲也在三年的时光里成了回忆模糊的一角。苏生很淡情，又或者说苏生很冷漠，不管如何，他迷茫的原因，似乎不是所谓孤寂落寞的副产品，而是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村庄中产生的格格不入的突兀。没有原因地，他的意识中有一个声音，催促着他将视线粘在那条中央大街上，好像将会有什么出现在那里，叫他看见，叫他的命运来一个翻天覆地。而苏生意识中又有另一种神奇的力量，令他失去离开这里的勇气，甚至他不曾想过要离开这样一个被樱花佑护着的村庄，他只是，日复一日，望着中央大街，却是不知道，他的表情，在一群生活得其乐融融的村民中间，是多么的异样。
这天苏生依然青衣素装，驻在街头恍如石像。天，明晃晃的，散落着樱瓣，凭添了几分诗意。然后，没由来的心头一颤，苏生有种预感，村庄，很快会有客人光顾。
预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果然，两天后，村庄中莫名奇妙出现了很多的陌生人，各种各样的服饰，各式各样的武器。不少人被热情的村长招待了，又有不少人好奇地欣赏着村庄，樱色的花，古韵的楼，似乎一切都能令这些外来者惊奇，于是赞叹声彼此起伏。苏生感到犹有不适，不仅是因为有些人过分炽热的打量，更因为这些“客人”们无一不携带武器。手中执有利刃的外来者，这些特征仿佛已是被默认的不约而同。不祥的感觉涌现得如此突然，只是苏生依旧是望着那一处，面无表情的，青灰的衣摆扬起，抚过飘落的一叶樱瓣，有种另类的美感滋生，让不少陌生的外来人看呆了神，视线无法抽离。
自然，不久便有人试图闯入苏生的视线，“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你知道出村的路吗？”
“兄台，哪里有客栈呢？”
“不会是哑巴吧……”
诸如此类的问句多了，又渐渐在苏生的沉默下消退，化为人们最喜欢的臆测的碎语。苏生不曾搭过话——他一向是沉默寡言的，直到有一天，一个挺拔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瞳，那张刚毅的却又微笑着的脸有严肃与不羁的神奇结合，构筑的那般张扬，竟是让苏生有些颤栗，不是恐惧，只那樱花飘落的又一瞬，从来沉默的、被外来者们称之为“哑巴”美男子的苏生，在一厮难以理解的熟悉感的支配下，破天荒地主动开了金口：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好。”
苏生仍记得，当时冷一翔的笑容一刹那扬了起来，整个人光芒万丈，那刻，仿佛会灼伤村庄满盛的樱花。
从那天起苏生便跟在了冷一翔的身边，历险，游玩，无疑一路上山山水水，惊险有趣的事情很多，可苏生表情冷硬却是万年不变。苏生要跟着冷一翔，等他到了遥远的凤南国，帮他找到了失散的爹爹为止。为什么多年不曾有过的寻亲念头，在冷一翔张扬刺目的笑晃进眼底时会忍不住脱口而出呢？为什么会拜托这样放浪形骸的冷一翔？苏生完全不知道，有些事情，想法永远跟不上行动。
冷一翔是个很奇怪的人，这是苏生对他的全部评价。
冷一翔很奇怪，他的口中经常会吐出一些令人难以理解的词，比如“网络”，比如“电脑”。最奇怪的是有一次，冷一翔用他那把据说叫“龙鸣”的刀，饮了一群袭击他们的野狼的血后，忽然就大吼了起来：“丫的老子怎么就没有小说上那些家伙那样尽走些狗屎运一来就吃香喝辣却要在这尽打些病狼儿无聊透顶呀！”
苏生承认，他除了听不懂那句话的主干意思外，对冷一翔的印象又多了一项：言语粗鄙。然后，他的嘴角，罕见地勾起一抹涟漪，有股暖流从心底滑过，却令他自己也辨不清楚。
天要下红雨了么……冷一翔怔怔地望着同行的苏生浅浅的笑，继而挑了挑英挺的眉，尖削的下巴硬朗的线条随一个释然的笑柔和了些许，他黑色的眸子闪了闪，便对苏生开口，语气一如既往有些无赖：“哟，帅哥，这不挺好看的，要是在我们那，不知要迷死多少MM，幸亏你……”
冷一翔的注意力被又一只窜出的野狼吸引住，往下的话消失在刀的破风声中去。
什么“你们那里”？MM是什么？幸亏我什么？
有种生疏感隔离在这两个人的中间，透明的墙，让苏生难得的笑，都渐渐散在一片冷漠之中。
“你呀，应该多笑一笑，”冷一翔收拾了一下野狼的尸体，捡了什么，兼以擦了擦溅上脸的血迹，“真是，来这里后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整天冷着一张脸，白浪费了一张好皮囊啊……”
冷一翔说话除了语气放浪，眼里总是噙着笑意的，那无意透漏的随性，也许也是一种习惯。很奇异的，苏生却常常会因这笑而产生一种别样的酥麻，从心头一下撞遍全身，激起又一阵莫名的颤栗，终于，他有一种实感——他存在，冷一翔也存在。
冷一翔，是真实存在的。
时间过得比想象的快，在某个雪飘落的早晨到来的同时，凤南国的城门也便屹立于苏生的眼前。
绒一样的雪，纷扬飘转，舞着从无曙的天空里落下，落在苏生纤长浓密如扇的睫子上，带出盈盈的雪光，随苏生一个皱眉的动作，离开黑亮的睫毛，拂过他如玉的脸庞，滑到积了一层厚白的地上，融为一体，再寻不了。冷一翔似乎对于下雪特别的兴奋，口中不间断的惊叹像极了稚子：“哇，这里会下雪，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雪呢！真厉害！”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手心的冰凉让冷一翔俊逸刚毅的脸与此时浮现的单纯明朗的笑很不搭调。
怪异。苏生想。从见到雪的那一刻起，有一道光划破回忆的茧，记忆里隐约有一把清脆的声音，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句话：
呐，雪很美哦！凉凉的，雪白的，好美好美。
说这句话的是谁呢？苏生的脑海浑浊一片，那个身影怎么也看不清楚。
雪很美哦……
“雪很美哦！”冷一翔蓦地回头，便迸出这样一句话，随即挂着一脸笑意地看着苏生发愣的脸，继而对苏生万年不破冷冰冰的模样居然会露出这样一脸痴呆样而兴奋不已，“哇！你居然发呆了？”
有什么正在冲破胸口的那一道无形的门。
有什么将要在脑海涌现，掀起一场海啸，过后将万劫不复。
“苏生！苏生！你看，那个是不是你老爸？就是坐在那里面打铁的那个！”冷一翔的声音尖锐地刺进沉沉的天空，说实话，挺刹雪天的风景，可他丝毫没有所谓自知之明，因此那噪音引起不少人的注目。苏生只又一怔，望向冷一翔指端所对的方向，那里有一个大汉，蹲在铺子的火炉前，不断敲打的铁片溅出点点火星。苏生不认识他，但是脑海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是你爹爹。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那大汉似有感应，抬起头来，也许苏生的确长得像娘，大汉的目光有惊喜，有不知所措，更有属于父亲的慈爱——他一下便认出了苏生，他的儿子。而苏生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心底悄然漫上的，恐惧。
有什么片段在脑中闪烁，一张模糊的脸隐约浮动。
小苏，过来，过来爸爸这。
“苏生？是苏生吗？过来，过来爹这。”大汉站起来，一双黑眸闪着泪光，眼角的纹更深了，那里面满满的慈爱谁看不懂？冷一翔笑容扩大，一手拍了拍苏生僵硬的肩膀，声音在空中扩散，吹乱了漂浮的雪花：“去呀，苏生，那是你爹。”
那是，我爹？苏生一步一步地走过去，雪花飞舞，舞乱了眼前大汉的影子。近了，近了，却偏偏有个声音在苏生脑中呜咽：“不是，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呢……”更多陌生的回忆争先恐后地涌入，紊乱的信息仿佛被惊起的一群野鸟，在脑子里惶恐地撞击，却是一个也分辨不明，只有黑洞一样的恐惧，像被溅开的水波，一圈又一圈在心里扩大。
小苏，自己的事要自己负责。
小苏，男子汗是不该流泪的。
小苏。
那个微笑那样和煦。
大汉的手发黑而粗糙，紧紧包裹着苏生节骨分明的双手，是冷的，大汉的话却像暖暖的阳光：“苏生，你来找我吗？我知道，当年我不应该扔下你，可是……你娘不在了，我知道，以后我们父子俩一起……”
“不是……”苏生呆愣着看着大汉握着自己的手，口中喃喃，居然十分不安。冷一翔笑了笑，以为是刚见面不过有些生涩，刚想走上前去，却好像突然听到了什么，无赖的笑凝在了脸上，渐变作不甘的怒意：“靠，花了我一整个月完成了这么个任务才奖那么一丁点经验，连极品武器都不给一件，丫的这游戏设计者就是吝啬……”
游戏？经验？
“还以为帮NPC寻亲那么特别的任务怎么说也得有点特殊奖励，怎么就这么一点……我果然没有玩游戏的天分，还以为魅力点高一定会碰到什么隐藏任务呢……”
NPC？隐藏任务？
那团麻线一样的东西终于在脑中炸开，一个个回忆碎片吞噬着苏生所有的思考能力。
小苏，别打游戏打那么晚，明天你研究生毕业呢，爸跟你妈一起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你说好不？
哥，雪好美，真的好美。我跟同学刚到北京就下雪了，真幸运，我还没见过真正的雪呢！
小苏，好哥们，准备怎样过呀这假期，跟兄弟我去疯一回吧？
小苏，毕业典礼都开始了，你怎么还没来，我跟你妈都来了，你妈妈很担心啊。
我正赶来，在计程车上呢，那个，我……啊！
电话里传出剧烈的爆炸声，徒余忙音。那一厢，冲天的火光将少年年轻的身影吞没，染红了一角蔚蓝的天空。
“冷一翔，你说，我是什么？”苏生的语气十分的平静，他挣脱那个大汉紧握着自己的手，碎金的眸紧盯着那张不羁的脸。
“嗯？你是苏生啊，你是任务NPC嘛，不是么？”冷一翔的声音，仍旧是洒脱带着些无赖。
你是任务NPC。
苏子棋早已死于车祸，现在的你，是游戏NPC，苏生。
呵呵，游戏，NPC。
“天地英豪”游戏中央主脑突然发出一条指令：创建于新手村樱落村的NPC “0531B号苏生”，数据发生错乱，疑似感染恶意程式，为维护游戏正常，现开始对该NPC进行格式化完全删除，删除，开始。
冷一翔不能忘记，那个似乎和这个游戏格格不入的苏生，总是冷硬着一张脸的苏生，在飞舞的粉樱下空洞地注视着前方的苏生，曾露出过如此温柔的笑。苏生笑弯了春初柳叶一样的眉眼，樱色的脸渐渐模糊，他的身体化作了无数莹绿的光点，飘散开来，与飞舞的雪融成一幅不落的刻画。
他说：“冷一翔，我不是……”
不是什么？
冷一翔呆呆地望着那一群光点，伸出手去，只抓住了一片冰凉的雪花。
苏生知道，他出生的地方，没有一年四季不落的樱花。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真实之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