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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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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一个许久未见的梦。梦中影影绰绰,看得不十分真切,烟雾弥漫中似有人招手欲唤他去玩会儿……他不愿去,云遮雾障有什么好的,同那些魑魅魍魉,迷人心窍。
「阿无,别怕,有师父在。」
「阿无,若真有那一日,你别担心,师姐陪你!」
「无邪,你放心,有我呢!」
又来了。他们总是叫他不要怕,可是他还是怕。他怕的不是别人,他怕他自己。他们兄弟的命运是不能够拆分的,要是有思──
任无邪飒然坐起,窗外天色将亮,晨曦将明未明。他环顾四周,认清这是自己在长安的住所,一抚额头,不禁哑然失笑。
区区梦魇,也能唬得自己盗一身冷汗。
自榻上起身,任无邪一走踏出房门,便看见哥哥双眼紧闭、手抓佩剑,蜷起身子侧卧酣睡于窗边卧榻。
他当下就懵了。这是何故?给他守门?
「有思,醒醒……喂,任有思!醒醒!」
「嗯。」任有思动了一动,却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任无邪正琢磨着该不该把他扔回寝间,忽然一瞥,见桌上搁着的宫绦有些眼熟,伸手取来细看,五彩灵线绶带结、串一墨玉、垂三束长穗,心中豁然开朗,已大致猜到缘由。
他兄弟二人自幼拜玄乌掌门任雪芝为师,仙府门禁森严、结界重重,佩戴灵线制成的宫绦方能通行。其中,宫绦用色依各人品阶,五彩墨玉长穗宫绦唯掌门可用,云游在外的弟子见五色宫绦,便知掌门有急事传召,须速回玄乌台!
任有思应是收到宫绦才在房门外等他,却为何不将自己唤醒?
任无邪提高嗓音,连推带打:「醒醒!有思!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经他一番「问候」,任有思长睫一颤,睁开眼,活络下酸麻的四肢,劈头第一句话道:「你好些了吗?我们可以启程了?」
「谁好些?你莫不是睡胡涂啦?」
任有思睁大眼睛,坐起身,蹙眉说道:「我胡涂?寅时初,我收到五色宫绦去叫你,你说头疼犯了,要歇一盏茶的时间。后来又说,你的头当真疼得不得了,待卯时再出发。你细想想,有没有这件事?」
「……」任无邪不语,暗忖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哥哥,对不住啊!
他脸上浮出一抹歉笑,任有思彷佛早就习以为常,一摆手不去计较,说道:「幸而你醒了,我寻思,要是你卯时不起,我可要先行一步。还有,将玄乌长衫还我,我乾坤袋里没有,必定在你那儿。」
任无邪微笑一振衣袖,自怀里乾坤袋抽出一袭同自己身上一样的暗金刺绣长衫。
「你事多,我替你收着了。拿去。」
待任有思换上后,两人并肩一站,彼此互相整了整衣衫,略收拾些便上路。
两人连袂御剑前往玄乌台,任无邪沿路左思右想,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说,师父召我俩回去,有何急事?」
任有思回道:「不知。」
他这话并非不假思索,反而是思考再三得出的结果。打寅时起,他收到宫绦后思索良久,仍无半点头绪。回忆上一次收到五色宫绦,是玄乌台十年一次的开炉炼器大典,大典过后师父闭关修练,近日仙门内外理应无事。
一路行来,已入零陵境内。凌空下望,东边群山绵延间,可见其中三座山峰架飞桥相连,山巅建一宏丽高台,台上楼阁数百,直与天接,此处便是名动世人的「玄乌台」。
两人于山门牌楼处落地收剑,一正衣冠,快步前往掌门居住的羽君殿,他二人本就惹眼,众弟子、家仆许久未曾见到这对璧人,今日乍见,惊诧之余纷纷躬身行礼,一时「少君安好」问候之声此起彼落。
两人颔首回应,足下不停,衣袂飘飘穿过校场、书斋,喧哗人声渐少,及至羽君殿前庭时,已是四下无人、万籁俱寂。
任有思一撩衣襬,于殿门外下跪,一拜到底,任无邪跟着跪在他身旁,两人磕头朗声说道:「师父,徒儿特来羽君殿向您请安。」
两人语毕静候,羽君殿却仍是一片死寂。任无邪微觉蹊跷,侧过头给哥哥使了一个眼色,见对方摇了摇头,要他静观其变。
良久,门内声响轻动,静极了的空气里,飘出一声长叹道:「进来吧。」
两人起身略整衣衫,一齐走进,任无邪边走边环顾殿内,发现久未来此,殿内竟又添上许多不曾见过的珍稀物品。不过见到那缺角的青玉书案、南海神珠上的裂痕、仙鹤雪景图惨不忍睹的小手朱印,他这个始作俑者仍忍不住会心一笑。
他心猿意马之际,已走到书案旁,见一人面窗负手而立,似在凝望山岚远景。
纵然他背向自己,背影依旧令人望而生威,两人双双作揖行礼:「有思、无邪给师叔请安。师叔别来无恙。」
那人缓缓回头,面色略有疲态却不失威仪,他便是掌门之弟任泽芝。
任泽芝一双眼睛如同以往因操劳而满布血丝,劈头道:「听说京城一夜火树银花,当真热闹。」
「……是。」
「叫你们回来,自然是有事,兄长……」他一时语塞,边揉着额角突起的青筋,彷佛头痛欲裂:「兄长有要事托你们,随我来。」
两人狐疑地跟着他进入寝室,室内清寂,唯一只香炉焚香,香烟缭绕中可见一人平躺卧榻之上安寝。
任无邪挪步挨近,那人睡姿安详,胸前双手合握一块玉璧,神情平和、似笑非笑,一贯的潇洒俊逸。
「师父……?」任无邪试探性地伸手悬于玉璧上方,由玉璧内可感受到灵力如细水般流转,慢慢收回了手,显得踌躇不安。
任泽芝立在床边,问:「瞧出什么了?」
「师叔,这玉是九转灵玉?」
见任泽芝颔首,任无邪内心一凉,续道:「师父气若游丝,凭借灵玉护身。」
「不错,但兄长因何气若游丝?」
任无邪实在不明白在这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师叔为何还是不紧不慢给他们出考题,尚未发作,一旁的任有思已飞快答道:「师父元神出窍。若元神迟迟未归,肉身衰败,情况便十分凶险。敢问师叔,出窍迄今是第几日?试过召唤元神不曾?」
任泽芝幽幽一笑,笑声苦涩。他外貌一向维持如三十多岁美男子,这笑却尽显苍老疲态:「已三个月。出窍第八日,我便以琴声召唤元神,得兄长元神回应三字:『不须归。』后不论再如何召唤,杳无音讯。」
「……」
任无邪素知师父修为虽高,却生性不羁,他的元神,自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时不禁默然无语。
任泽芝续道:「兄长出窍前曾对我说,他欲知之事,唯太虚之境可得。他料定自己神游太虚不返,留信叫我七日后将他肉身火化──岂有此理!」
彷佛隐忍已久,他最末四字狠狠暴喝,一掌倏然击在床沿,震得九转灵玉一歪,榻前的孪生子亦跟着吓了一跳!
任泽芝浑不在意,方才内敛自持的表情转为狰狞,提高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他可真是个豁达的好兄长!好个潇脱不羁的雪芝道人!我作他下属,夙兴夜寐,劳碌三十载,可有半句怨言?他呢?向来说走就走,说神游就神游,心里竟半点没想到我这个弟弟如何自处!玄乌仙门如何立足!」
「师叔息怒。」任有思低声劝了一句。
任泽芝却是积压已久、不吐不快,恨声道:「七日后火化?任雪芝,今日当你徒弟的面,我明明白白起个誓:我等七年、七十年、七百年也好,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我就等着你!如若违誓,叫我受天雷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你听明白没有!你休想一走了之!你!休!想!」
他指天誓日说了这一大车的话,双眼本就布满血丝,此时连脸也胀得通红,胸口呼吸起伏不定,最末这几字咆啸怒吼,直震得任无邪双耳发疼,想逃又不敢。
看来短时间内师父肉身应是安全无虞,只是元神归体后会不会被师叔清算怼死,又是另一回事。
二人由着他一吐怨气后,任泽芝深吸好几口气调息,才强自镇定道:「我失态了,你们勿见怪。」
任无邪忍俊不禁,只得以一声轻咳掩饰。
「不敢。只是……师叔方才说,师父有要事嘱托,便是这事?」
任泽芝望了一眼沉眠的兄长,缓缓说道:「不。兄长元神出窍,归期未定。偌大仙府,不能后继无人,你们须得暂留玄乌台,同我扶持新掌门继任。至于人选……玄乌掌门按例由任氏直系子弟接掌,你们既蒙兄长收养、又拜他为师,虽非亲生,胜似亲生。我须得问一问,有思、无邪,你们可愿接任掌门?」
他此话一出,双目如电凝视着孪生子,任无邪、任有思几乎是同一时间、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齐声道:「无邪不愿。」、「有思不愿。」
任泽芝冷着脸问道:「有何不愿?」
任有思首先道:「师父养育之恩,有思无以回报,愿向师父尽孝、向玄乌尽棉薄之力。只是掌门之位,断不敢奢求。」
「无邪的心同哥哥一样。」任无邪甚少说得如此诚恳坦然,「我二人只求报恩,不愿徒增玄乌纷扰,师叔还是另择他人为妙。」
这番话正中任有思心事,他面色如常,内心却微微苦笑,垂下眼帘平视前方地面。
任泽芝淡淡驳道:「世事本就纷扰,非你二人之故。此话休要再提。」
任无邪低声道:「是。」
他二人如此推拒,虽是意料之中,仍未免扼腕。
任泽芝内心可惜,只能续道:「兄长膝下,有一独子。」
这八个字当真峰回路转,任无邪惊诧之余,不禁把头转向榻上沉眠不起师父,直想摇得他起来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