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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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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头贺子仪将退热汤药端上楼,同薛情照料任有思喝了药,任有思本就乏力,兼之操心太甚,很快便阖眼睡去了。
见此,薛情欲领贺子仪至临室歇息,贺子仪道:「多谢小娘子,师尊有命,紧随师兄。我在此间歇息便是。」
说罢取一小凳,抱着佩剑倚床而坐。
薛情瞧他面目和善,应是个可信之人,却恐唐突,不敢贸然问津,站着踌躇不已。
贺子仪察觉后,和蔼地问道:「你有话要说?」
薛情略略迟疑,走至他身畔,唯恐惊扰有思,附耳低声问道:「你也是……任雪芝掌门的徒弟吗?」
贺子仪道:「不,师尊乃是掌门手足,人称泽芝先生。」
「任掌门……有几个兄弟姐妹呢?他娶妻生子没有?」
他这问得贺子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心想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故仍答道:「亲兄弟便只泽芝先生一人。至于成家立业,掌门未曾娶妻,收养了有思、无邪二位师兄承欢膝下。」
他最末四个字正触动薛情心绪,他一张小脸神色未定,默然无语地盯着床榻怔怔出神。
贺子仪看在眼里,不知他因何愁苦,出声劝道:「小娘子,你累了一宿,不如歇会儿吧。」
薛情回过神,答道:「……奴无事,多谢挂怀。」
转身抱起自己葙奁上的曲颈琵琶,脚步虚浮地离室。
他径直下楼,见几位素日里有交情的姐妹正连连唤自己:「情儿!情儿快来!」他打起精神,快步挨近,道:「霏烟姐姐!纤纤姐姐!唤奴何事?」
「方才上楼那公子带了许多官兵,你见过他吗?」
薛情心虚,紧张得喉头一噎,勉强镇定道:「不曾见过。」
众姊妹只当他本是个腼腆姑娘家,瞧他下楼时面色煞白、魂不守舍,心想恐被这阵仗吓坏了,忙出言安慰他一会儿。
一干女众里霏烟年纪最长,见得市面多,全京上下的达官显贵她也算知根知底,蹙眉道:「这公子说话口音是本地人士,仪表非凡,非富即贵。可今夜之前,却无人见过他,当真奇异。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她这话虽不中,亦不远矣。薛情有些招架不住,只是摇头:「奴不知。」
倒是纤纤不管这些,喜孜孜地道:「他们去后,方才派一小厮送来十两黄金,除还了两坛兰生酒钱,剩的赏众位姐妹吃茶。只一事:今晚之事不许泄漏半个字。你瞅瞅,可不是一笔横财吗?竟有这样好的事!」
薛情内心摇摆不定,哪顾得上黄金?打起精神,勉强一笑,道:「甚好。」
「情儿,你抱着琵琶做甚?」
薛情道:「引水道落水,琵琶损伤。」
霏烟一声「唉呀」,道:「这新檀木大量吸水,多半是要糟……你且试一试音色!」
纤纤道:「情儿好歹拾回了琵琶。我与娇奴那古筝、鼓不知落在引水道何处,想来是不必寻了。听说蕊仙还掉了一只绿松石镯子……」
霏烟笑道:「有这十两黄金,赎身都够了,还怕买不动镯子?」
纤纤打趣笑道:「我只怕她舍不得离了咱们罢。」
她二人聊着,又拉了其它姊妹,一群人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薛情抱着琵琶寻张矮凳坐了,信手一拂,闻得弦声甚低,不若平时激越高昂;他一转象牙轸调弦,几个抡指,弦音依旧呜咽低涩,若以人喻之,恐是「气若游丝」。
他想是浸水坏了木头,可也不能贸然烤火祛除水气,心中千头万绪,指尖却片刻不停,习惯地游走弦上。
在这幽深的夜里,低幽且飘忽的弦音宛若哀叹,接连跑了几个音,但薛情毫不气馁,转轴拨弦,曲中飘移的音调因他的调整渐显清亮,竟有几分回光返照的意味。
他闭上眼,灵活地一拢一挑,琵琶声彷佛活了起来,跃动的弦音牵动鲜活的回忆。
起先,他只为爹娘弹曲。阿爹说过,他擅音律,搊弹精妙,琵琶尤弹得出彩;阿娘更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这一手好琵琶,她引以为傲。
尔后,他只为陛下弹曲。入选梨园、受名师指点,本以为此生便是作一乐师,行桂殿兰宫,聆六宫笙鼓,奏绕梁之音──直到让他遇上那人。
那人白衣映雪持玉笛,彷佛凌空驾云而来,对他说道:可惜了,这样好的曲子。
自此之后,他内心惘然,一腔心事苦无知音倾诉。他想问一问那人:如若不是爹娘,不是陛下,那么,此生弦音为谁而动,方不负此艺?
铮嗡。
蓦然一走调,薛情蹙眉,玉腕轻抬,捻弦宛转,琵琶弦鸣阵阵。
去年先帝崩逝,梨园遣散百人,他毅然出宫,男扮女装入了醉仙楼,隐身在这富饶的帝京,一心想靠自己寻找出答案。
而眼下,阿爹差人来寻他了。阿爹抱恙,自己理应尽孝,习乐之事只得暂搁下。
思复至此,他内心清明,撂手离弦,睁眼望见任无邪倚在楼梯旁,手提酒壶,凭栏凝视自己。二人视线相交,任无邪微笑,遥遥一举杯,隔空朝他敬了一杯酒。
薛情有话想问他,便抱着琵琶,一步步走到他身旁。
两人凭栏而立,一个俊俏飘逸风采翩翩,一个身姿柔媚若娇怯少女,落在旁人眼里,如同一对璧人。
任无邪瞅了他怀里的琵琶一眼,问道:「适才听曲,弦音飘忽……可是琵琶有异?」
薛情轻声道:「水浸坏了。」
任无邪摇摇头,道:「琵琶虽坏,你技艺可不坏。」
薛情偏过脑袋望着他,眨了眨晶亮的大眼睛,似有不信。
这煞是可爱的神情逗得任无邪一笑,道:「我本一直觉得你……腼腆可爱,不过方才听你弦音,倒听出一股恬然自适的潇洒。」
「谬赞了。」薛情一笑,抱紧了琵琶,半晌道:「……阿爹之事,奴已耳闻。奴……愿同你们回玄乌台。」
任无邪没料到他此刻便是迸出这样一句话,又惊又喜,笑问:「我恐是醉胡涂了,你……可当真?」
薛情轻轻一颔首:「当真。阿爹抱恙,奴为人子,理当前去问寝视膳……至于掌门之位,奴盼阿爹恢复身体康健,亲自执掌门户。」
他声音虽轻,却是一脸真挚,字字清晰,显然三思后决意如此。
任无邪不禁动容,脱口道:「我心与你一样。阿情,多谢你!」
说罢放下酒坛,双手一揖倒地,给薛情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