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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无花季 ...

  •   最终章无花季
      [一]
      安西南

      五十年前,朽木当家的妻子逝世。
      葬礼是简约了许多步骤的,然而贵族的仪式总免不了聚焦尸魂界的目光。所有人都看着纷飞的火光与那个始终沉默的当家的背影。
      没有人在意到流魂街北面郊区的破旧房屋里,古老的咒语再次被念起,将火光之中的灵魂永固。安西一族的最后一名不为人知的族民,开启了以牺牲自身生命为前提的禁术。
      “这样……今后就能找到她了……”因为消耗了太多灵压而低低喘气的南,像是失水的鱼一般,皮肤越发干燥,身体蜷成一团。
      “南小姐!”黑川两步向前,接住南倒下的身体,“真是太乱来了!如果老爷在世,一定不会让你这么做的!进入她人的灵魂只能意味着完全舍弃本体,这无非是自杀啊!”
      倒在他怀中的女子,眉头深锁,额头布满了汗珠。她的面色很黄,眼眶深深地下陷。她虚弱地闭着眼睛,感到生命像是突然被戳了一个大窟窿,迅即地流失着她的活力。她张口,轻轻地问:“黑川,你会永远追随我吧……”
      她总是喜欢这么问,当她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当她感到失魂落魄的时候,她就爱这么问。
      “无论如何,你会追随我吧……?”她闭着眼喃喃,声音细微得几乎融化到尘埃中。
      “是的,南小姐。”黑川定定地回答,将南干枯的身体抱得更紧一点。他起身来将南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仿佛是得到了很巨大的鼓励,南缩了缩脖子,便裹着被子沉沉睡去了。

      南做了冗长的一个梦。
      她在梦的隧道里不停地走,过去就覆盖在周围的石墙上,缓慢地放映。
      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小小的她依偎在父亲与母亲的怀中,家中事事不顺,父母却始终宠溺她。他们教她许多道理,那许多单纯又美好的日子里,她掌握了身为安西一族所需要知道的许多法术,她的父亲用厚实的手掌抚过她的额头,她自出生就很瘦小,皮肤干黄,发丝也稀少,眼睛是空灵灵的蓝色,看着惹人怜爱。
      南。
      她的父亲如是唤她,舌尖抵住上颚,念起来软软的,像是咬住了一块糯甜的糕。他每每念到这个名字,都会变得宠溺起来,那种宠溺是从头到脚的,是渗入骨血的。这份爱向她无限无限地贴近,把她包裹起来,完全地把她藏了起来。
      南。
      她的父亲不愿唤她全名。这小小的女孩儿,在池塘边孤孤单单玩耍却笑得很开心的女孩儿,还不知道她所背负的命运。他们一族经过了数百年的逃避与复仇,终于变得伶仃不堪,几日之前还有死神追杀而来,他深知性命已不能长保,将南托付给了安西一族刚潜入静灵庭的黑川管家。
      “父亲大人!”南在溪水边开心地唤到,手中握着鲜艳的花朵,像召胜的旗帜一般左右晃动着,“父亲大人永远不会离开南吧?”她小小的个子,水灵灵的一双大眼望着他。
      他便又伸出手,盖在她的额头,这个动作让她觉得无比安心,她轻轻闭起眼睛,享受阳光与父亲的手掌,温温暖暖盖在她的脸上。

      不久后她的父亲就被贵族发现。他苦心引诱,不惜牺牲生命,南才被重伤的母亲带着出逃。南便是如此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父亲倒在弓箭之中而无法反抗,母亲的血染透了她手中的花朵。

      她的母亲将她交付给了黑川,几年后也重病而去,她一直坐在母亲身边,紧紧握住她妈妈的手。
      “南……南……”她的母亲呢喃着,苍白得如同经历了一场大雪,“好好生活吧……”
      好好生活吧。即使所有人都离开了,也希望你可以再代替这些可怜的灵魂好好生活下去。
      然而母亲的话始终太迟了,南坐在病榻边,终日都不愿出门,不愿埋葬她的母亲。倘若说她也曾恬然地欢笑过,无忧的生活过,天真地梦想过,那么这个时候这些东西就全都化为乌有了。长大该是多么突兀而悲伤的事情,她在此刻便杳然成长,突然就将曾经的希翼都丢弃了,她感到在她余生的所有日子里,只会慢慢变老。

      心口的伤痛结成了血痂,日久也感不到疼痛,但带着这个伤口的她却再也无法走入阳光里。
      她开始独自生活在流魂街北面的破旧房子里,终日呆在昏暗的房间里研究安西的古书,这是一门足够深厚的哲学,她常常在深夜里读出沉淀了千年的古训,然而记录这些的人都被杀死了,被那些腐朽的贵族冠冕堂皇地杀死了。每每想到此处,南便感到胸中的愠怒,然而旋即就被她的悲伤覆盖了去。
      她已放弃了复仇。这多多少少在黑川看来是不可理喻的。她却不发一言地坚持着她的立场,每日过着如同隐士一般的生活。数十年的生活,将她彻底蜕变为一个安和的人。她的脸更加狭瘦,灰紫色的两腮,眼睛即使一动不动地望着一个方向,也仿佛是不停流动的两个溺人的漩涡。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枯黄,靠在门框的边上静看日落,从头到脚都蒙上了一层浓密的亮色,像是镀了阳光一般光艳。
      秀一就这样远远站在山口看着她。他总是这样,不经意间就留意到这个不常出没的女子。
      他怎么看也不厌烦,她的身上总是蒙着一层淡蓝色幽幽的光,她看起来永远都被什么东西捧着,宠爱着。秀一觉得这些许是上苍对她的荣恩,她一直承蒙神灵的照顾,所以她看起来总是那么高贵,像世上所有美好而遥远的东西一样完美而可亲。他羡慕她,虽生活在杂乱不堪的流魂街中,却像是有什么别样的魔力一般紧紧地吸引了他,可是他却不能。他之于她,是渺小而不存在的,是沉埋于土地之下的。就在她默默望向远方的时候,他就悄悄从土地里面爬了出来,从远处静静地观望,他便能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就是如此,就是如此简单地看着她。

      北郊有两座荒山,到了五月就通体变了绿色,每座山头看上去都像是敦实的粽子。一片又一片白色的栀子花在绿色间穿插着,就像是一层低低的薄雾,悠悠地在山谷间缭绕,仿佛预示着什么美好的事情正要降临。秀一将山岭都收入眼底,愣愣地望着手中小小几个粽子。节庆佳日,他竟突发奇想地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打开门,看见少年灰布的帽子,卷起来的裤脚,补丁的衣服,流着汗水的脸。彼时她已在这破败的房内不知待了多少日,时日近夏,她竟浑然不觉,她微微发愣地看着少年手中炙热而通熟的粽子,它们此刻正缓缓地散发出一段段她久违了的人间烟火的味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秀一觉得像是爬上了云彩一样轻飘飘的,南歪歪头,让出空隙,将他邀请进了屋内。秀一局促地走进去,令他惊讶的是,这破败的房屋内部简单而又整洁,一张床,一张桌,两个椅子,以及满屋的书籍。南将桌子上还摊开的书都合上,放在了一边,腾出一小片空地,秀一将粽子放了上去。他的目光不知该往哪里放,只好死死盯住歪倒在桌子上的粽子。它们炽热而饱满,还有阵阵热气从缝隙间冒出来,就如同他无法消除、无法视而不见的情愫一般。这就是他的爱情,一个贫穷的,无亲无故的,庸庸碌碌的平凡得可怜的人的爱情。他从来都不知道,也没有料到,在这混乱的生活中,他还能与如此纯澈的情愫相遇。他悄悄看着她的裙裾,因为洗过太多次,她的裙子已经发白,裙边疲软地向上翻卷,像是恹恹的花朵。她的手似有似无地缀在袖口,指尖修长,骨节如同枯木一般突兀,却引来他的怜惜。
      他忽然觉得好笑,好些日子,他都这么远远地观望她,如今才第一次与她那么近。从前的他好像从来都不知道她的模样,然而这似乎一点也不重要了。他可以不了解她,远远地看着她,爱还是照旧萌生。
      像是一棵顺利成长的果树一样清洁和茂盛。

      自那以后,他便时常敲门,也不干什么特别的事情,偶尔送来些许水果,偶尔送来一些柴火,待夕阳抵达眉脚,他便离开。二人像是有什么默契一般,从来都不过问。这份安和就默默持续了下来,他如同守护着神灵般的信仰,总是卑谦而珍视的。
      秀一曾在她虚掩的门里看到了一位死神,还未及他听清他们在谈论什么,那位死神便猛地打开门,凌烈又严肃地看着他,眉头纵在了一起。南便在这个时候从屋中走出来,将枯瘦的手放在他肩上。
      “没关系,黑川,他是我的朋友。”她说,嘴唇像花瓣一样拼成了一个迷醉的笑。那死神才收起犹疑的目光,点了点头,随口说了几句便告辞。
      秀一愣愣地立在原地,南缎白的笑容多少让他恍惚,而离去的死神的背影又平添几丝不安。
      “对不起,吓到你了。”南低低地说,向屋内走去,“黑川没有恶意的。”她又再安慰到。
      秀一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在不透光的屋内阴暗,他别开头,不知所措地望着窗外,那明晃晃的世界永远都与屋内无关。碎小的树影投在院子里,摇晃不定,婆娑如歌。屋内尽是如山如海般的书籍古文,她呆在这个巢穴中太久,浑身都沾惹了阴柔的气息。他不知道一个人要经历多少的事情,内心要磨得多么钝重不堪,才能如此安和的在这偌大的嘈杂的世界中安静的生活,并不为任何世事所动。
      他这般想着,仿若在漆黑中辗转,一直下降,下降,最终走进了陡峭的风雾里,一切都是淡薄的色泽,四下笼罩着微微的蓝,如同她的目光,深邃如井,看不到底,他却始终觉得那应当是一簇清澈的水。
      在他看来,爱情应当是正直的。他应当付出很多,很多,直到他的爱将她包裹起来,让她安全的睡去。可是他却是如此的平凡,平凡至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保护她。
      他常常为此悲伤。因她的遥远。
      因她空旷的灵魂。寂静得只剩下回声。
      南。

      他将褶皱的信塞在她的门脚,便急急跑开。傍晚的时候她拾起了信。薄薄的一封。她推开破败的门,坐在狭小的房间里缓缓展开信纸,上面还残留有他指尖的味道。是木屑与水果的气味。她花了几个小时来读那封信,后来她伏在带香味的信纸上睡着了。
      她过了太久云端的生活,尘世都被她抛弃。然而她却发现,这个总是默默呆在她身边的人,将手伸了过来。
      他的手掌特别厚,手指粗短,指肚格外的圆。手指很是灵巧,各种各样的木工活都是他那双活灵活现的手塑成,他的手也能够柔软地摊起几个热气腾腾的粽子,指头恰到好处地弯曲着,而如今他的手写下了这封信,字字都是慎重的承诺。
      他将他的手伸了过来。
      她一直以为她生活在云端,然而此刻却发现他置身于比她更高的地方,他从天穹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带着神灵般救赎的绿色光芒。
      那夜南梦到了儿时玩耍的小溪,溪流清澈,河底有鲜嫩的水草,阴柔地在水间颤动。在梦里有她的父亲,抚着她的头告诉她爱情的故事。所有故事都如同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一般甜腻,小小的她一直坚信着,那睡着的公主定然是微笑着睁开眼睛。然后她便梦到了他,他吻了她,睫毛轻轻地刷到了她的眼睑,痒痒簌簌的。可是她没有笑,她哭了。泪水伴她穿过梦醒了过来。

      他自然是不知道,那夜她的梦是多么忐忑不安;他自然是不知道,她手中拿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他自然是不知道,她也曾为着他的承诺而感动过。
      她将信封原封不动地退还了给他。
      她只是背对着他,寥寥数语讲尽了所有她身后的故事。秀一看着她枯瘦的背影,嵌进了黑暗中,原来是这般的远,不可接近的远,不可守护的远。他默默不言,将手中的木块堆砌在了一起,起身走了出去,闷闷地关上门。南转过头,看见院子里一如既往拼接木料的他。那些在他听来惊心动魄的故事轻易地被他界定为她的前世,是与他无关的惊涛骇浪。而他只是安然地希翼她以后的生活风平浪静。她起身望着窗外,他正一丝不苟地继续比对着木块,不时用袖子拂过眼角。明晃晃的阳光下,他就如同婴儿一般干净而美好。
      她将头埋进水里,冰凉的水覆盖住耳朵,她仿佛感到他如同水草一般的爱情,稚嫩的绿色洗涤了她胸中所有昏昏沉沉的一潭。
      然后她慢慢哭了出来。

      真是傻。
      一边逃避一边默默过着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能打搅他们愈发沉默的相处。直到修罗般的死神杀死了他。她听到木块落地的声音,从后院里走出来,那血淋淋的夕阳将世界都变成了红色。
      她又看到了乱箭中的父亲,重病中的母亲,那些记录了所有卑微的古书,那些被她摈弃的、逃避的仇恨。
      她的头轻轻抵住秀一宽广的额头。少年死得异常安静。她竟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真是傻。
      南埋葬了他。
      木牌上写着加藤南之子。因她不能暴露二人的身份。
      躺在这泥土之下的,是如同婴孩儿一般美好的爱情。还未享受到生命的滋味便夭折了。南又想起了那封信,他的信变得活灵活现起来,字符跃然而起,翩翩而飞,从这个世界一直绵延到另一个世界。每个字都熠熠生辉,无数次地改写了她的梦。然而太阳下山了,幻想都破灭了,失去了他的手,什么都不可能再被改写了。

      “黑川,无论发生什么,你会永远追随我吧?”她起身,背影如同一个枯瘦的老妪。
      站在她身后的黑川,突然接到了南的信息,仿佛一夜之间就决定了洗雪安西一族的所有耻辱。
      “当然,南小姐。”
      南听到令她满意的回答。不发一语,背影嵌入无边的苍凉中。

      近百年后,南站在空座町的高空,捕捉到了街市中穿行的另一个少女的影子。她终于将爱酿成醇甜的陈酒,用它浸泡自己的心肺;将恨铸成滚烫的火钳,用它烧透命运的胸膛。所有的过去像是每一次深深呼吸一般吸透入她的血液里,像疤痕一样刻画在她的皮肤里。
      她念起咒文,接替着五十年前她稳固绯真灵魂的禁术。每一句咒文都如同烧灼的灰尘一般吹进了她的耳朵里,一层一层地裹住她的眼眸,像一团重新点燃的火,烧尽了她的身躯。她感到一种永恒的无尽的混沌,仿若在她宿命的河流里沉沉浮浮,她的灵魂脱壳而出,永远抛弃了这伤痕累累的身体。

      彼时天穹像是被撕裂了一般,雨水不断从天上掉落下来。淅淅沥沥的雨洗涤了尘世,灰暗的卷云里一丝光也透不过来。她恍恍闭上眼睛,雨珠悄然覆盖在她渐渐消失的脸颊上,是上天遣来的泪水,如同一双厚实的手掌一般,从高处颤巍巍地伸了下来,伸向她,在低处孤独的她。

      然后她感到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像是脱离了污浊之水的鱼,被水草般的鲜绿接引上了天穹。

      [二]
      凉山白烨

      嘿。
      你要去哪里。

      凉山白烨面无表情地站在长老面前,争论已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那日过后,安西一族的事情便被公诸于世。四大贵族纷纷陷入不可抵抗的窘境中,地位岌岌可危。在光线透不进来的会议室里,凉山家的诸位长老嘀嘀咕咕一直未停歇过地争吵了很久。
      “区区游魂难道就想推翻贵族千年来的地位吗?”
      “不只是流魂街上的平民,也有不少死神心有不平,此刻大家都等待我们给个说法。”
      “仅仅是石碑上的刻字,并无证据可循……”
      “哼,千叶长老,恐怕你我都知道这的确是事实。如今纸已包不住火了。”
      “数千年来,贵族的确拥有尸魂界最高端的人才,难道世人都要磨灭贵族所作的贡献吗?”

      嘿。
      你要去哪里。

      凉山白烨猛地抬起头来,一个圆润的声音从不可触及的远处传来,轻飘飘地碰到他的耳骨,化成一阵找不到源头的疼。他向四周转头,眼前仍是黑漆漆的房间,长老们一张张脸如同冷月一般明艳,它们结合长一面陡峭的墙,一层又一层,散发着冷冷的清辉色泽,像天寒地冻里种下的冰刀一样刺骨。而他,立于墙之顶端,却如同一个漏洞百出的木偶,牵强地站在舞台前,艰难地应付着,只等落幕的一刻。他是这样的不可一击。
      “此乃家族大事,必将要联合其他贵族来解决。”
      “只是现在各大家族均未表态……此番真是需要定夺……”
      “为何连现任当家包含在内都不知晓这样一件事情,这是前辈犯下的错误,莫名其妙就要我们收这烂摊子吗?”
      “大胆。你是后来者,前辈若未做出这样的事情你又从何享受你的优待权利?难道连你也要与那帮乌合之众一起推倒贵族吗?”
      “……”
      争论到无法继续的时候,诡异的沉默便在空荡荡的房屋里面游走,大口大口地吞吐寒冷的空气,而所有人又在此刻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锁到一直沉默着的白烨身上。——这个年轻的下任当家,正承载着前所未有的压力。白烨在利刃般的目光中,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
      “朽木家有任何表示吗?”
      “目前还没有,这疯颠颠的女子与朽木当家似乎大有渊源……”
      “哼,难道贵族真是要没落了。”
      “这到底该如何是好……”
      白烨猛地站起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着实让诸多长老困惑,停下了争执声,瞪着眼睛细细打量他,如同审视一个精致的古董一般的考究。他熟悉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尽管他一再想忽略或者视而不见。
      “……我还需要再考虑一下。”他闷闷地扔下这句话,便向外走去,仍然保留着他过于年轻而无法拿捏好语调的特点。
      不顾长老们的反对,他拉开门,光线携着尘埃窜进房里。门外白雪皑皑,映得眼前明晃晃的亮,扎疼了他的眼睛。

      嘿。
      你要去哪里。

      这个陡峭冬天的第一场雪,自前夜就开始不停地疯狂地落下,将世界染成面目全非的白,不得罢休。院子里堆积了厚实的雪,阳光在上面跳着灼眼的舞,每个刺眼的光都迫切地想在这个牢笼般的院子中找一个出口。白烨眯起眼睛,适应不了强烈的光,如同盲人一般向前慢慢迈步。而他脚下幽静曲深的回廊,仿若是雨后的藤蔓,从眼前一直向前疯长,伸向他不可见的远方,无穷无尽,无穷无尽。精致的木地板回响着他的脚步声,这里的每一件细腻的装饰都从未变过,即使是盲失,他亦不会迷路。
      与他擦身而过的仆人,都诚惶诚恐地鞠躬问好。他已不同往日,他的肩上担待的不再只是打拼青春年华的热情。因为父亲的突然病重,他一夜间成为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上任的当家继承人,而他亦将无可厚非地拥有优于常人的死神力量。他是一族的领袖,是一族的榜样。他知道,他深深地知道。
      他也清楚地知道。他是一个哥哥。一个目睹了妹妹死亡的哥哥。
      甄。
      他便在此刻再次想起了她的脸。
      在他无法翻越的幻境中,她的脸就像是一片波光涟漪的湖面,由远及近地荡了过来。他就这样缓缓向前走着,仿佛是迎接她的到来一般,看着她的脸宛如一块没有皱痕的锦缎一般,闪烁着金缕银丝一样的明绰绰的光辉。时光在此刻慢去一半的速度,整个回廊的风在她的脸上穿进穿出。
      这张脸已经变成一面背景,一面适用于所有梦境的背景。在它的前面,可以是幽径曲巷,可以是落花青叶,可以是浩瀚星空,或是一切拥有着过去时光标志的事物。这些都像是一幕又一幕的戏,在那张脸的背景下上演,所以注定了它们都被打上温暖和恬淡的符号。就如同含着幽静花园的眼睛,一次次横亘在他的面前,满是笑意的与他四目对视。
      她总是这样笑着,深弯的眉头,流动的眼眸,勾起嘴角露出些许瓷白的牙齿。她在他的脑海里,一直这样笑着。一副意兴盎然的样子,笑容像是用很长很长的时间腌制出来的,已经渗进了每一丝纹路里面。她从未笑过这么久,以至于她的笑容失去了弹性,变为一种无法更迭的姿态,日以继夜地在他的脑海里永存,并打上温情的标记。
      路到了尽头,从前院步入后院,转过些许拐角,来到他守了两天的房间门前。像一盏灯一样,她的脸被他熄灭掉。
      看门的侍女唯唯诺诺地鞠躬,划开门,屋内白色的绸带因这变动微微抖动了一下。白烨走了进去,微微颔首示意,身后的门便被关上了。他向前轻轻地挪动了几步,垂着眼不发一语。

      玉台上躺着的少女,发丝轻柔地搭在两肩,身穿精致的和服。袖口和领子上绣满细小的花朵,荷叶滚边,流苏穗子。她的头发是天然的栗子色,别上一些白色的花朵作为装饰。白烨眼看着这样的她,穿着一身吻合她气质的装束,白皮肤,翘嘴唇。仿佛她只是睡着了而已,只是一个冬日慵懒的午后,而梦醒她又会睁开眼睛,撑起来,会为漫天飞舞的雪而露出笑容,会跟在他的身后絮絮叨叨,会靠在庭院的凉亭里,声声断断地哼着不成调的歌。
      白烨忽然发现,也许他穷尽了所有美好的词也堆砌不了甄的样子,可这样的她,这样躺在玉台上眉目舒展,神态安宁的她,却仿若世界上从未存在过一样,那么轻易地就被从他的生命中拿去了。那夜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守在门外焦心等候的诸位长老着实放了心,便相继离去,对于甄,只有简单交代三日之后火化,她便被遗忘在这个房间。不同于他,她身为女子,又非宗家,她在府中的生活并非骄奢的小姐一般可以随便任性。
      即使如此,她仍是他的妹妹。被冠以这个称谓之初就决定了她的无可替代。

      白烨轻轻向前走了一步,靠在甄身旁,将头深深地低下,表情淹没在阴影里。回忆如同洒落一地纠缠不清的绸线,随便走动一步都勾起千丝万缕,随便拉起一头都牵出排山倒海。
      甄是个嘴巴甜,心思细的小丫头。
      她楚楚动人地把脸凑到他的面前,笑嘻嘻的说:“你跑不掉了,我会纠缠你一辈子。”
      “不嫁人?”
      “不嫁人。”
      “是没得选。”
      “什么?”
      “没人娶。”
      “凉——山——白——烨——!”
      他便向后微微一仰头,躲过她花拳绣腿的攻击。而甄又将脸凑了过来,扑闪扑闪的睫毛,眉毛深深地弯着,带着和缓的气息说:“总之我哪里也不会去,我可是要和你相依为命的。”
      秉承了她悦耳与平缓的声音的特点,甄讲话总是甜甜软软的。相同的话来自她的口中,就会显得格外动人。他别过脸去,若无其事地哼哼答应着,而笑意如同一尾敏捷的鱼,自眼底一晃而过。执拗地不将感动与温情随便摆在脸上,对于所有事情都气势冲冲地想争第一,认定正确的事情便一定会坚持到底,这些似乎都是热血时代的常态。
      而甄是这么不同,她的确是所有他所见过的女子类型中,最讨人怜爱的一种。她聪明,可是看起来天真而无城府。她高贵,可是她同时做到了宽和以及亲切近人。她总是一副特别了解别人心思的乖巧模样,有的时候耍些小聪明,有的时候说点小谎,那些小谎就像蚕丝织的锦一样纤细却无人忍心戳破。
      她总是跟在他的身后,像是一块芬芳的香皂一般洗去他身上令人不快的火药气味。二人几近胶着状态的关系似乎从小就开始,所有熟悉与亲切都在时光的见证下水到渠成,而他从来都未曾发觉,他之于她不予言表的保护练就了她的一尘不染。
      甄总是平白地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善良似乎是她的信仰,并一次又一次为她带来横空出世的希望。未来就像是一座建在云端,奥妙无穷的古堡一样引人入胜,像一朵绽放的,郁结满了馨香的花朵一般使人迷恋。兴许是受了她的影响,他也一直坚信着他们将这样一直走下去。甚至是当他站在她的面前,目睹着她舍弃了一切的安和睡眠。他也会凭空相信她只是偷懒地在这个陡峭冬天里躲了起来,一直不动声色地匿在某个洞穴里,直到春日她便带着属于她的熟悉气味蹦蹦跳跳地回来。
      然而无论他如何捏造他渴望的故事桥段,落幕仍是不可改变的哀凄。从她背后长出的刺刀,凛冽得刺伤了她为他编制的美好雾境。伤口糜烂溃乏,要直待内心被磨出浓厚的茧才不会感到疼痛。

      在这个仿若时间被放慢的房间里,地板、桌椅、横梁、底柱、茶杯、香烛……每一件物品上都流淌着目光,如同所有人一般,饶有兴趣而又啧啧有理地考究着他。
      大难不死的,身份高贵的。
      幸运儿。
      他理应为他不同寻常的际遇付出责任,他理应奉上一出足够庄重,足够回报这份恩宠的大戏。

      他看见时光轻巧地从她的身上跨过去,又顺畅地向前流淌而去。她的死成为这个严峻冬天的一把利器,灼灼伤人,始终被赋予过去的标志。她就停在了这里,而他将继续前行,等不及他慢慢接受现实,等不及他渐渐学习冷酷,等不及他缓缓理解责任。世界等不及他慢慢消耗他的热血,只得劈头盖脸泼上坚冰。
      原本如此,人的成长从来都不是循序渐进的,而应当是一夜之间的事,一夜醒来,睁开眼睛,瞬时便剥离了曾经的希翼,应接不暇地改头换面。所以成长总是显得突兀而丢弃。

      嘿。
      你要去哪里。

      起起伏伏的尘埃掠走了他的感知,他的耳边又想起那个悦耳的女声,冰冰凉凉,如同上升的音符,一颗一颗旋转着,擦着他的耳骨。
      去哪里呢?

      没有她了,他该继续往哪里走呢?

      木门发出砰砰的敲门声,白烨回转头,门外的侍女毕恭毕敬地提醒长老们正在找他,他低声答应,再深深地望了甄一眼,便起步向外走去。划开木门的一刻,屋外刺目的光携着三三两两的雪花漂进屋里。他再次回头,她仍是那么一动不动舒展地躺在那里。
      她兴许是穿得太薄了,在这样的寒冷中。他这样想,很快将身后的门关上了。

      竟是来自朽木府的拜访。
      白烨站在门庭外面就听说了大概,站在屋内的朽木当家,仍是一脸冷冰冰的表情。他曾在夏日暨上与他交谈过,不过仅是寥寥数语而已。他端坐在座位上,一脸严肃,字字如铁,处事冷静。他是所有贵族的典范,是人人口中杰出的当家与队长,他显得那么完美,完美得让人不忍打扰,让人敬而远之。
      见白烨到来,白哉站了起来。在场的长老赶紧打着圆场:“白烨,朽木大人是来解释甄被杀的事情的,另外还将一起商议贵族今后的计划。朽木大人赏识你,坚持要等你来了再开始商讨。”
      白烨默无声息地点头,顿了一刻,又开口说:“关于南的事情,我已经听浮竹队长说过了。”
      白哉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微微细细看了白烨一番,这眉目清秀的少年脸上棱角处已将叛逆磨损得柔和了些,眼神却仍是毫不避讳地注视着他。
      “甄的死并非因为栀……您的妻子,这不是她的本愿。”白烨低声说,努力做到声调平淌,语句却仍然略显过快。
      “令妹的意外,我也有一些责任。”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白哉定定地开口,语气并非他一如既往的冰凉,这柔和下来的声调让凉山家的几位长老一惊,赶紧瞪着白烨,谁知这桀骜不驯的小子仍是目不转睛地与白哉对视,丝毫没有给台阶下的准备。
      白哉略微停顿了一下,同样没有表情地回望着白烨。二人的目光都深如井一般,不发一言却仿若暗自相通,打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言语来解释。他有些诧然,从白烨身上挖掘出曾属于自己的影子。

      “很抱歉。”他说。

      同行来自朽木府的几位长老顿时觉得脸面难捱,而朽木白哉却仍是那样站着,立于台阶之上,瞳中装着深静的琥珀。
      “朽木大人,您这是……完全不需要的。甄的意外与您无关……应当感谢您救了本家的白烨才对……请……”凉山家的长老打着圆场,想缓和这诡异的气氛。
      “她在哪里?”白烨昂起头,打断长老的话,一字一句,剑拔弩张。
      “白烨!”一位年长一些的低声喝住,即使制止气氛愈发偏向不可估量的寒冷与诡秘。
      白哉面无表情地站在顶台上,已然很久没有人用如此桀骜的语气与他对话了。朽木府的几位长老也接话下去:“白哉大人,恕我直言,今日还是以贵族议程为重吧。”

      白哉微微点头,端重地开口说:“我已经有一个计划了。”听闻这个句子的人们纷纷直起了腰背,多日以来一直未曾有过一个合理的方案,而今身为朽木当家的提议自然是将振奋人心。
      “不过,我想先听一下你的想法。”白哉不顾旁人,对着屋内的白烨说。
      这一次,所有长老们都倒吸一口冷气,今日二人反常的表现着实让所有人都暗自惊诧。连侯在一边凉山家的奴仆们也悄悄抬起眼皮,观看着这别开生面的好戏。
      “明日是甄的火化日,这三日府中都应祭祀,不宜讨论公事。”白烨认真地说,引来许多人的怒意,“明日之后,我便告诉你我的计划。”他不顾屋内低声的喝止和讨论,只顾挺起胸膛来直愣愣地看着白哉。
      朽木府随行人士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未上位便已学会摆够架子。正思索着要如何给他惩罚,忽然白哉定定地开口:“好。”
      “白哉大人!”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令妹的事,表以哀思。”白哉不顾周围人士的反对,一反他冰冰凉凉的语气,微微颔首,便带领着诸位朽木府的人向外走去。凉山家的几位长老气急败坏地瞪着白烨,朽木府的诸位也十分不乐,大动干戈地跑到这里来,竟然这样寥寥数语就结束了,无论如何都是不符规矩礼仪的。

      白哉向前走去,经过白烨身边的时候轻轻点头,白烨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轻声说:“如果您能找到她,请通知我。”
      “我并不打算怪责她。”他说,眼神终于绵软,眼睑低垂,声音也低沉下来,“明日是甄的葬礼。我希望她能来。……大概甄也是这么希望的吧。”
      白哉微微愣神,侧眼看着白烨,喉咙仿若被锁住一般发不出一丝声音,他轻轻捏了捏手指,指甲在掌心留下弯弯曲曲的痕迹,像深沉的天幕下最哀伤的流星留下的划痕。
      “她走了。”他轻声说。
      随即继续迈步向外走去,白烨感到自己如同立于洪流之中的树木,纤细的根勉强维持着站立,在川流不息的脚步中,他的心暗沉了一大块。

      他回头,看见朽木白哉的背影,如同插在雪原中的一支独木,刚劲而又孤单。
      他能够体会,对于如此一位高贵而完美的贵族当家,道歉或是亲自上门拜访该是多么贬谪的事情,而他仍然来了,顶着巨大的压抑,堂堂正正地在两家长老面前说出“很抱歉”的字眼,也是需要勇气和心智的。
      他忽然从纷飞的雪花中看出他的端倪,仿若是面对着一扇镜子,他站在这里,而镜子里的人以同样的姿势与他对视。他们拥有相同的命运,拥有相同的哀思。
      也是同样的面无表情。

      “凉山白烨,今日之事你最好给一个好的解释!”一位长老气急败坏地说到。
      白烨将视线放了回来,这闷不透风的房屋里,装满了新旧杂陈的腐朽味道,他缓缓地用眼神划过每一个怒气腾腾的脸,终于冰冷地说:“刚才我已经说了,这是甄的祭日,不议公事。”
      “你!为了一个旁家的女子而触怒朽木府,你是想置凉山家于死地吗?!”长老说得激动,额顶血管凸出,一副凶残模样,声音都因愤怒而发抖。
      “不会。”白烨说,一边向外走去,“凉山家不会死。”
      因这里的一切都死过一次了,而他死得更加彻底,曾经的他已经找不回来了。

      他如今终于明白。
      如同任何一种生物,无论贵贱,都会有一套生存的法则。甄的法则在他的世界失效了,所以他需要找到新的生存方法,在这越是接近天空的顶端,他越是需要一个坚实的外壳来时时保护自己,越是需要一个不变的面具来不断掩饰自己。

      在这样的世界里,面无表情又何尝不是最好的表情?

      第二日清晨,送葬的队伍便出发了。冬季的早晨天空还未亮,只是红彤彤地预示着一场大雪的来临,一小队人缓缓在黑暗与寒冷中前行,留下蜿蜒的脚印。
      白烨的脚陷了下去,感觉雪水冰凉地透了进来,刺骨地寒冷,他不顾那么多,仍然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果真没有多少人来送葬,几位奴仆冷得缩紧了脖子,甄被放置在木堆上,双手握着放在胸前。白烨将她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手指碰到了她瓷白的皮肤。
      陪同祭祀的几位僧人便开始絮絮叨叨地念经,经文冗长,没有人能够明白它究竟要保护和赶走什么,没有下雪的世界只有这些未知的字眼不断环绕。
      白烨垂下眼,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她的声音,仿佛是意识到了即将远离这个世界,语调变得急切起来。

      嘿。
      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

      真是一如既往的任性,白烨温和地想,唯有在他身后她就变得不断有稀奇古怪的问题,她可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孩儿,世界都如同水晶一般五光十色。而此刻的她揪住他的耳朵,不断的问:去哪里去哪里去哪里去哪里……
      白烨不再害怕听闻她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几近无理取闹。他想也许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他能如此宠溺了,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他能如此守护了。
      也再也没有人能让他不耐烦,能让他悄悄笑,能让他无时无刻地忧心。
      他想到了他刚得到斩魂刀的那一刻,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他向他的斩魂刀说出的话,一字一句,还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说:“因为我要保护甄。”
      那在他面前的巨火腾空而起,灼灼燃烧,映得他脸颊发烫,然后火柱悚然而下,全部积聚在他的手中。
      他走出试炼堂,握着成功解放的炎枕,便看到了甄笑颜如花。

      白烨的手指轻轻勾住甄的头发,诵读经文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而甄的表情安和,脖颈白皙,露了一大截在衣裳外面,如同缎带一般。白烨将手划到她的颈间,他的手很暖,渐渐地也暖和了她的脖颈。
      这可恶的经文竟还没有念完。
      白烨想,如果在大雪中再呆上一些时间,她一定会病重的。所以他暗自希望赶紧跳过这乏味的仪式,让他为她点燃木火,他的火不会灼伤她,只会温暖她,暖意将她抬起来,送到美好的天国去。

      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

      这声音浑浑噩噩,白烨却再没有力气去与她斗嘴,他感到十分疲累。于是他开始悄然在心中为她讲故事。

      喏,甄,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春天,有花,有草,有鸟……
      可是我却一直赖在床上起不来,我的身体一直动不了,每一个地方好像都被别人绑住了一般,纹丝不动,连声音都被锁住。我的心等不及,便早早地飞了出去,它去看美好的春天去了,忘记了带上我这疲惫的身体。
      我的身体等了很久,心也不见得回来。我等过了一天一夜,又等过了一季,又等过了一年。我的心都回不来。
      其实这都不是最令我难过的事情。令我难过的是,因为我一直躺着,我的泪都流进了嘴巴里,吞进了肚子里,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其实我很伤心。

      缠绕耳边的声音忽然安静了下来,时不时再响起一句“去哪里”,但声音越来越小,就如同听到迷人故事的小孩儿一般,忘记了正事。

      念经文的法师终于完成了仪式,他示意白烨,白烨便与所有人一起退了一步。围成一个圈。
      “尘归尘,光归光,炎枕。”他轻声说,火焰一簇点燃,围绕着她烧了起来。

      他的火烧了记忆,烧了过去,烧了热情。这样你就不会冷了,他轻轻地说,看着火焰燃到了她的袖口,顺着细腻的缝针柔和地抚上去,火焰牵动着她的头发,火焰将她的脸照得通红,浓烟滚滚向天上升去。
      光归光,他心想,从热气、熊熊火焰以及飘扬在空中的余烬中退回一步。
      尘归尘。
      土终究归土。

      嘿。
      你要去哪里。

      白烨将手中的信递给身边的仆人,细细吩咐他们亲自交给朽木白哉。
      他将视线放回火焰,包容了所有的烈火,如同一个巨大的倒扣的钟。他直待火焰停滞了才转身离开,先前来时所踩的脚印都看不清了,他顺着那个方向,重新开辟一条路走去。白烨的脚深深地陷进雪地里,他的右手握着炎枕冻得发红。

      朽木白哉展开信,大白纸上只有一个字——
      变。

      无论去哪里,目的都是一样的。
      我要建造一个你眼中的美好世界。

      [三]
      朽木白哉

      六番队后院的空房被刀剑毁坏得更加不成样子了,受了队长的批示,一队死神开始重新修葺那一整片地。在原来的大片院子空地中,准备修建一座瞭望塔,视线甚好。
      修葺工程建造到了一半,尖顶还因未上瓦而非常尖利。暮色的时候总有各种各样路过的死神抬起头来看它。它的锋利的顶,仿若穿透了尘世,与黄昏时氤氲的雾霭相纠缠,泛出墨红的花朵。
      正在敲敲打打的死神们忽然感到了一阵熟悉的灵压,赶紧回头一看,队长此刻就站在这个院子外围。几位死神赶紧从上面下来,落地鞠躬。
      “朽木队长!”
      白哉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抬起头来望了望尖顶,“原来的宿舍拆了么?”
      “诶?回队长,还……还没有。”以为是批评,赶紧把头埋得更底了。
      “你们继续做吧。”谁知他只是随口吩咐了一下,便向乱糟糟的摇摇欲坠的房屋走去。

      他轻轻踩着楼梯,地面上布满了木屑与玻璃,偶尔发出吱嘎作响的怪声,仿佛随时都可能倒塌。他走上了二楼,地上是碎掉的陶瓷片,仔细看来旁边还有泼出的土与奄奄一息的花朵。他转入唯一一个看起来像样的房间里。
      多日没有打扫加上附近修建的关系,所有物品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床被还是原样折得非常整齐,桌脚缺了一块,被一个砖头完美地填补。他的目光很快被凳子上乱堆的一些衣物吸引了去。
      是绯真在现世的时候穿的衣服。
      看来南便是在这里更换的死霸装。白哉四处望望,狭小的房间,他将衣服攒在手里,继续四处找寻一些别的东西。
      窗台上有一个小玻璃瓶,插着一只早已枯萎的无名花朵。他的手四处碰触着,指尖沾惹了灰尘,最后停滞在桌下的抽屉上。
      抽屉并未上锁,他小心拉开它,漾起了不少灰尘,与他的呼吸一起起起伏伏。
      一个笔记本,一面镜子。
      真是简单至极。

      白哉将镜子拿起,沟边是细腻的花纹,精致的装饰,他转动镜柄,镜子背面是凸出的雕花,而正面映着他明晃晃的无表情的脸。
      这镜子应当是尸魂界之物,白哉的手指轻轻触摸着镜面,灰尘携下来,镜面出现光洁的一条直线。虽然不是贵重品,却能够察觉到她小心的保护着。
      一面简单的镜子,她为何也会这样珍惜呢?
      白哉暗自猜想,又觉得他不了解她的实在太多,他总是太忙,无暇顾及到她的心思。
      接下来就是那个笔记本了,白哉翻开,第一页上写着“绯真”,看来是标记姓名。
      第二页的内容就更让他看不明白了,大约是“10点阿修家打工”、“14点和小美去还书”、“数学数学英文历史……”,白哉的手指一行一行地指着纸面,尽管看不懂,他仍是不愿意错过一个字。
      第三页也是与第二页差不多的内容,就这样的页码他读了大概七八页,再翻开,就看到了些许他熟悉的词。
      在这页上她写到“整:人;虚:有洞、坏、吃人;死神:死后有灵力的人,斩杀虚;……”这样的内容一大堆,几乎都是一对一的简单解释,白哉看着看着,不禁皱起眉头。
      页码上大大的写着“四大贵族:四枫院、凉山、志波、朽森”
      竟然连自家的名字都写错,白哉苦恼地想,正欲看下去,忽然听到楼下有死神叫喊的声音。

      “队长!请问您要找什么东西么?这房子马上就要拆了。”
      白哉将镜子和笔记本收好放置在怀中,再环视了一下屋内,确信什么都没有落下后,才踱步离去。

      总是因为掌握得少,所以才更加想去知晓。
      朽木白哉陆陆续续处理了许多麻烦的事情,好比将真相告知露琪亚,好比向山本总队长解释并悔过,好比上凉山家道歉,好比在家中稳定诸位长老的争吵……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是在做着一遍又一遍的解释,这不免使他有些烦恼,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但这些话仿佛只有亲口从他口中说出,才具有说服力。
      听他说话的人都皱着眉头,花了很大的力气,但终究还是理解了事情的因果。

      然而讽刺的是,解释了这么多遍,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
      说服自己去接受她的确已经死去的事实。

      她的灵子被打成散团,纷飞到世界的每个角落,然后再邂逅其他灵子,倘若能组成一个整体,再进入生命的循环。一世未能守护好她,二世却又让她如此离去。

      朽木白哉感到莫名的疲惫。
      如同这翩翩而下的雪一般,毫无停歇的架势,簌簌的发出声响。
      他从绯真的旧宿舍走回队伍的办公室,怀揣着他刚找到的她的物品。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让他迫切地想了解她,释放她。为洗脱她沾惹的罪过而亲自去道歉,为实现她的愿望而允许露琪亚任性地逃到现世,为守护她的清白而耐着性子向山本总队长解释她是多么无辜。
      这原本应当被他认定为没有意义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不断被做着。
      甚至他来到她的宿舍,拿回两样他琢磨不透的物品,无论是否存在意义,他也只是想尝试着更熟悉她。
      她走了。
      真真切切地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地走了。

      白哉坐在办公桌前,茶水是刚换的,热腾腾地冒着热气,他端起来,轻轻抿过一口,便开始处理迅速增长的六番队的文件。不断的思考,批示,谨慎的选取。
      这样繁琐的工作他每日都认真地处理着,从未出现过差错。熟练了习惯了,便再也不觉得枯燥。他将凉山家寄来的信件重新展开,面对着那唯一的一个“变”字沉思了许久。
      白色的纸,正中间写着的字。这字仿佛生了脚,看久了就开始动起来,长出了脚,生出了手,冒出了脑袋,然后五官也渐渐清晰起来,紫色的眸子如同从地下冒出的泉水一般,慢慢涌现,汇成两潭清澈的水。
      这眼眸眨了眨,睫毛细长,眉头微微皱起,仿佛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仿佛一个思念成愁的少女。
      绯真的脸就从纸上映了出来。白哉的手稳稳地拿住纸,一动不动地盯住这幻象,绯真又眨了眨眼睛,目光变得有些哀怨,她的嘴张了张,轻轻地说着什么。不过他什么都听不见,他的听觉定是被这簌簌的雪给埋没了,他看着她的唇,微微发红,是如同水果一般的色泽,仿佛能够闻到甜香的气息。
      只要已看到她的脸,思路便断了线。白哉无奈地放下信纸,拿起笔来简单地写上“朽木府将支持”的字眼,便将公文都堆放在了一边。
      他拿出那个笔记本,小心地翻到之前看到的那一页。他的确需要小心翼翼地继续看,这是出乎他预料出现的笔记本,她填写了多少页都是未知,所以他真是需要慢慢品尝,细细欣赏,正如同他与她的回忆,他会将他们放慢千千万万倍,钻研透其中每一个细节,穷尽他的一生也不会匮乏她的爱。

      令他略微兴奋的事情出现了。他再次翻开一页的时候,左上角开始出现一个时间。

      5月27日天气晴
      “这是我在真央灵术院的最后一天……”

      这是多么好的开头,白哉的指尖轻轻划到下一行,她用这个杂乱的笔记本写下了日记。虽然只是隔些日子,闲言碎语几句,白哉仍为找到她的日记而欣慰。

      “我与甄和白烨约定将会永远相信彼此、帮助彼此。我真是高兴能认识他们,他们是善良的人,也是与我第一个交谈的人,尽管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能与他们谈论什么,作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白哉暗自掐算这个日子,忽然想起了他就在那之前不久拒绝了“栀上”来六番队的申请,他并未感到多么懊悔,这的确是他的行事作风。

      5月28日天气晴
      “我到了十三番队,队长身体似乎不是很好,不过他很和善,二位代理副队长常常吵闹,不过他们看来也是很善良的人。傍晚的欢迎仪式我遇到了一个死神叫做露琪亚。她与我长得很像,和她聊天很亲切,她一定与我有什么关联,虽然不能明白那应当是什么。”

      原来是这样遇见的,白哉默想,又看向下一段。

      6月8日天气晴
      “我的身上被虚开了无数个洞。听说甄有帮我治疗,不过这几天都没有见到过她,那个时候应当感谢她才是。白烨来看望我,带了一本奇怪的书,他真是个别扭的男生。露琪亚每天都来,也不与我多说什么,我希望她并未感到过愧疚,因为我救她完全是出于本意,就像是身体本能一样,根本不需要我思考,也绝不会后悔的。”

      6月9日天气晴
      “我昏迷的时候听见了另一个灵魂的声音,她似乎有些癫狂,我想与她交谈。我看到了她的样子,虽然很模糊,不过她的确有一双很清澈的眸子,尽管她的眼神冰冰凉凉。只此一瞬而已,她似乎动用了些许力量救了我的命。她到底是什么人?”

      6月15日天气晴
      “受到‘甄’的额外关照,我提前回到了宿舍。多亏了露琪亚来为我整理,她为我带来了一个礼物,是一面镜子。真是一面古朴而好看的礼物,但这样的我怎么敢去照镜子呢,我总是害怕第二日醒来,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白哉看到这里,记忆才总是接洽上道。他曾经打算回赠礼物给救了露琪亚的“栀上”,却被露琪亚支支吾吾地制止了。他忽然觉得命运该是多么奇怪,那个时候的自己,还不知道下一刻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她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摸索着,一步一步走动着向他与真相靠近起来。

      6月29日天气晴
      “上一次答应了露琪亚要参加夏日暨,才发现她竟然是朽木府的。这巨大的宅院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可踏入其中我又觉得分外熟悉。好像是身体的本能一般眼泪大把大把地向外掉。这里真是个悲伤的地方。在这里我又遇见了他,自上次真央灵术院后。真是奇怪,每一次他出现,我的眼神便摆脱不了他,自然而然地被他吸引而去,放烟火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无论是任何时候的他都令我移不开眼。后来遇见了甄,甄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儿,她陪我讲了许多话,也告知了我原来堂堂朽木当家的妻子逝去多年了,而他竟一直未娶……不知道是哪个幸运的女孩儿,能够得到他的爱,她一定是非常完美的人,才能配得上他呢,朽木白哉。”

      7月4日天气晴
      “最近真是越发热了。热的时候脑袋容易晕乎乎的。浮竹队长告诉我竟然可以转到六番队了,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头脑发晕吧,我竟也一口答应了下来,厚着脸皮搬过去。但本着自己的心来说,我从茶杯的倒影里看到了他的影子,我想这应当是暗示,无论是谁给的暗示,暗示去哪里,总之我天生就觉得这样做会是对的。”

      白哉想起他用着多么唐突的理由和冲动将“栀上”由十三番队调度到六番队,因存于她身上的谜团与熟悉太多,竟也让他破例了。其实向来,也唯有她能让他不断破例,无论是在怎样的状况下,如果冲破规矩的局限能让二人靠得更近,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去尝试。

      7月6日天气晴
      “想不到来到六番队的第一天就通宵未睡,要打扫一个脏乱的宿舍,一大清早还要会和,抽屉里面的队规都够好几本书厚了,难道他从来都不觉得累么?”

      7月8日天气晴
      “看来是沛巾陷害我,但十三席的黑川大人很明事理,还好没有被惩罚,并且拿到了一个独间房,不知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呢?”

      7月20日天气阴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7月21日天气阴
      “我的手上有血腥味,我原本以为我是干净的,现在我也被染脏了。若不是那一刻我及时被制止,兴许我会砍向他。我怎么能砍向他呢,光是想着我就已经内心酸痛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7月30日天气晴
      “我成为了六番队的二十席,突然离他更近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他,我都觉得非常熟悉,难道我……”

      8月3日天气晴
      “朽木白哉。朽木白哉。朽木白哉。
      工作很认真。
      常常喝茶。
      常常皱眉。
      不说话。
      字很好看。
      呃……还有么……我真是不了解他……”

      8月4日天气晴
      “他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冰山。”

      白哉看到这里忽然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皱皱眉,微微向后缩了缩脖子,他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冰山”这个词语,要琢磨很久才能将这遥远的东西与自己对上号。他正疑惑间,翻到下一页,密密麻麻一整页全是他的名字。一笔一划写满了页面,看起来写得那么认真,纸张有些许皱褶,他仿佛能够想象枯黄的灯下她莫名其妙地写下这些字眼。
      白哉嘴角淡淡地向上翘了一下。
      这动作只此一瞬,立刻便被他察觉到了,他有多久没有笑过了,甚至连这个词语都离他远去了。她果真是一把灵巧的钥匙,开启他心中许多情感,那些情感被他封存起来,时日久了,他也就忘记要怎样拿出它们,以至于当它们终于再次出现的时候,变得生硬而突兀。
      就如同这个嘴角微微上翘的动作一般,生硬而突兀。
      可他的确感觉到了,这是她的力量,非同寻常的力量。

      8月15日天气晴
      “阿散井君帮助我训练,可是打斗这类事情我原本就不擅长。我不希望在这个视察大会上捅娄子,他是那么完美,我不想破坏掉他。”

      8月20日天气晴
      “他救了我,如果不是他我兴许早就死了。他仿佛能够看透我,了解我。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样子,那是与我的梦境重合的,我一定是认识他,我太渴望了解他。我拜托甄去查一些‘绯真’的资料,兴许能够找到一些线索也说不定。他已经完全没有搭理我了,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我最需要了解他的时候他又离开了!”

      8月25日天气雨
      “脑海里面全是他,梦境里面全是他……我已经分不清现在与过去了,就如同我一直做着同样的事情。可是,朽木白哉,你是谁?”

      8月31日天气晴
      “我遇见了空鹤,志波空鹤。她似乎也认识夜一小姐,是一个性格豪爽的人,但我觉得她也许不那么简单。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的她很熟悉。熟悉熟悉熟悉熟悉……我已经厌倦这种感觉了,我对好多事情都觉得熟悉,可抓不住根本……对于过去的无知让我很无助。”

      白哉向后翻了一页,竟然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了,一片空白顿时让他有些许落寞。然后他开始渐渐回忆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兴许是他去质问她了,甄也告诉她真相了,所以她想了起来……后来……后来回现世……
      之后的事情太过混乱,所以她也来不及写下日记吧。白哉这样想着,手指轻轻翻动笔记本,指尖划着纸页,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每一个清凉的声音都证明她来过,她曾来过。
      白哉眼前掠过些许字眼,他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摊开那页书,是后面白色的一面,他确信之前看到有一页写过几个字,于是便再向后翻,一页一页的寻找起来,直到他打开非常不起眼的一页,字横着嵌在中心,很小,很陡,没有日期,没有批注。
      歪歪扭扭的,试着藏匿却还是想要宣泄而写下的。

      “朽木白哉,我想我喜欢上他了。”

      白哉的指尖惊愣地停住,笔记本捏在手中,他听见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和他有力的心跳。
      噗通噗通的声音,铿锵有力,分明是生命的象征,接着他听见心跳声一分为二,成为了两个人的心跳,交错进行,仿若一种默契,需要未来来诠释。
      他觉得世界兴许只剩下这听觉的引领,带着他去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在那里是他曾经抛弃的情感,他此刻想把它们都捡回来,随便挑到任何一个合适的表情让他此刻能够做出来,而不是愣愣地望着手中的字,心中一片空白,唯有心跳的声音。
      噗通!噗通!噗通!
      以及另一个心脏的协奏。他木然地抬起头来,望向窗外,被窗玻璃切割的世界,飘满了雪花,那么大,仿佛要把世界都淹没。

      白哉的目光追随着雪花一片一片旋转,从天空上落下,然后钻进了她的衣裳里,她却感觉不到冷。她站在树下,身穿轻薄的衣衫。
      她与他相隔那么远,那么远,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正在被大雪吞没的世界里,可她的心跳那么有力。
      噗通!
      然后他的心也跟着一起发出生命的声音。
      噗通!
      噗通!

      噗通。

      白哉瞬时追了出去,她就在不远处站着!
      他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来不及想,更害怕若这不是真实的,那失落又该谁来陪他渡过。
      “绯真。”他喊她的名,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

      她仿佛受了惊一般,忽然向后退了一步,眼神惊恐地望着他,她一句话也不说,双手握紧拳头聚在胸前,他刚向前迈了一步,她惊呼一声,转身就跑。
      大雪中她的脚冻得通红,白哉察觉到异常,他越是跟得紧,她就越是受到惊吓。他瞬步赶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绯真,你是绯真吗?”他问,声音微微发颤。
      那女子抬起头来,紫色的眼眸里氤氲着迷雾,向内仿佛有着幽深的时光隧道,永远走不到尽头。她恍恍然地望着他,一边后退一边咬紧了嘴唇,她甩开他的手又跑。
      白哉感到她手臂的余温,想继续追去,但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得远远跟着。那女子一边跑,一边紧张地回头,她似乎有些累了,低低的喘气,却不敢停滞脚步,白哉慢慢地走在后面,大雪洋洋洒洒地落在他的肩上,发上,衣上。他一步踏下去,雪会漫到膝盖高,他不再动用任何力量,只是静静地跟在她的后面。
      在这一刻,他一生的断简残篇似乎自行拼出了完整的风貌,过去的悲伤、失望、每个令人焦虑的秘密,以及背后隐藏的不安,全被层层柔软的白雪掩埋。
      他又想起了他们的初遇,那也是如此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从虚的口下救得了她,赋予了她新的生命。那个时侯她浑身是血,红色染得雪地里开出艳丽的花朵。他再也不愿看见她受伤了,他这样想着,望着远处那个逃跑的小小身影,忽然驻住了脚步。

      她的心狂跳不止。跑得太久太远,体力如同开闸的水,流逝得那么迅即。她时不时的回头,他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跟着她。
      她跑了很久,跑到脚也冻僵了,身体疲累得麻木,终于疲软地跌下。雪仍是一成不变地从天空上面飘落下来,它们染白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衣裳……她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小人了,无怨无悔的白色小人。

      支撑着站起来,身后的人已经没有追来了。
      她细细回头望,感到沉沉地舒心,寒气簇簇地从脚底向上窜,她的身体微微发抖,牙齿碰撞,冷得面色惨白。她的心跳终于渐渐平息,没有什么再能打破她静如止水的心了。

      她感到柔软的雪跌在她的脸上,轻轻一碰便滑了下来,她闭上眼,忽然觉得雪也并非那么冷了,它们柔柔软软,散发着花的香气,从天际,从云端缓缓落下,搭在她的睫毛上,痒痒的。她睁开眼睛,竟被面前的景色惊呆了。

      一片一片洁白的雪,与一瓣一瓣盛开的樱花,从天而降,相拥相转,打着旋,樱花掉入雪泥里,粉嫩的色泽在洁白的衬托下更显美好。她伸出手,接到手中的尽是温柔的花瓣,在这不合时宜的季节里盛开的花瓣,它们缠绕在她的指尖,悄悄藏匿在发丝。
      她恍然看见了一棵又一棵樱花树,在她脚边生根拔地而起,连成一片,就像一朵低低的烟霞,悠悠地在身边缭绕,仿佛预示着什么美好的事情正要来临。
      她的脑海里平白无故地飞出小鸟的影子,像火团一样突然从枝叶间钻出,有一个天堂般的地方,一片和季节无关的生机盎然,宛如仙境一般地昼夜明媚……

      花与雪在世界慢慢缤纷,她缓缓地回过头来,看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的衣衫沾惹了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若一开始就等在那里,此生都等在那里。那么显眼,那么坚定。
      在洁白的世界中,在纷飞的花瓣中,她的耳边又响起了潮汐的声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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