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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夜之终章 ...


  •   在月色下的栀上显得冷清了许多,她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双手都缩在了袖口里,看见惊讶的甄三步两步地跑了过来,直到微微喘气的甄走近了,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栀上,你怎么会在这里?”甄有些焦急地问,她伸出手来,握着栀上的肩头,才确定此时此刻的她真实存在着。
      “甄,大半夜的,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呢?”栀上微笑着,不急不慢地问道。
      “笨蛋栀上,因为我感到了你的灵压啊!你这段时间都到哪里去了?”甄摇摇栀上的肩,看着她毫不在意的表情,懊恼地说:“算了,先不追究这些。栀上你现在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能感觉到你的灵压,静灵庭的其他人也是能够捕捉到的,你现在很不安全。”
      任凭手跟着抖动,栀上平静地看着甄,然后嘴边微微勾起笑容:“甄,甄。”她轻轻地喊着,伸出藏在袖子里的手,手指苍白而修长,指尖扣住甄细嫩的手,“没关系的,我必须得把这里的事情做完,帮帮我吧,甄。”
      “嗯?什么……事情非要现在做?”甄向栀上身后走去,硕大的祭台上,月光将血淋淋的字刻得更加鲜明。
      “这……这是?!”甄捂住嘴,将恶心的感觉硬生生地挡住,巨大的石台上,是用鲜血书写的契约书,肮脏的故事一字排开,再次在月光的清辉下上演。
      南转过身,月色因为黎明即将到来而渐渐隐去了,她的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所有追击而来的死神都死在了她的手中,她用所有人的鲜血将这尘封已久的秘密永远地刻画在了祭台,只待第二日朝阳升起,罪恶便公诸于世。
      “呐,还差几个字了。”她隐没在袖中的另一只手缓缓抽出,宸萤泛红的刀刃割破了蛙鸣的夜,像是一个鲜血淋淋的伤口。
      甄才意识到不对劲,咬紧下唇,缓缓一步步后退着,拔出斩魂刀小心防御。
      “你……你是谁?”
      “我?栀上啊,你刚才不是也这么叫我么?”南一边向甄逼近,一边笑着,仿佛要将嘴撕裂开了一般地笑着。
      甄感到天旋地转,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使她始料未及,她小心翼翼地防御着。
      南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她将草丛间的死神尸体一剑刺穿,再将盛了血液的宸萤在石台上写下几个弯弯扭扭的字“签名人,四枫院、志波……”血液便干枯了,南玩味地嘟嘟嘴,然后像一个天真的小孩一般看着甄。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她又笑,笑得没心没肺。
      甄读完石台上的字,头脑一片混乱。
      “你到底是谁?”甄颤巍巍地问。
      “凉山甄,凉山,凉山……”南一边走过来,一边饶有兴趣地喃喃着,“用你的血来写这凉山这两个字,应该会很有意思吧。”
      甄一惊,这面前的女子如同嗜血的修罗,她很危险,非常危险,她弯成月牙状的冰色眸子虎视眈眈地注释着自己。她说话的口气十分轻松,可这冰冰凉凉的话语却像陡峭冷夜里的穿心而过的风,纷纷钻近了她警惕的身体里。

      “砰!”南举刀攻击,她的速度仍是很快,仿佛之前所有的战斗都不存在一样,灵压收缩自如地控制着。甄拿着刀,她不善战,艰难地抵挡着,只想通知到其他人。
      南的攻击如同雨点般零碎又杂乱地打来,甄的手被宸萤刺到,斩魂刀打着旋飞了出去,她倒在地上,血液在她的手腕上宛如一簇直蹿的火焰。她微微喘气,看着南提着宸萤走来,高高在上,脚踏枯黄的草堆,仅仅几秒钟,她就制服了她。
      “凉山甄小姐,你不是我的对手。”南居高临下地说着,低垂的眼目光咄咄逼人。甄的手指抓住干枯的草根,指尖混入泥土,抬头看着她曾经最为信赖的朋友,目光开始涣散,这不是夏夜的天空,丝毫没有星星的影子。
      南起刀,狠狠挥下。
      “吭!!!!!!!”宸萤的刀刃被挡住,一股灼热的洪流侵袭而来,南一怔,赶紧向后退去几步。面前浓烟密布,待烟尘缓缓散去,那愤怒的灵压的主人才露出了脸。
      白色的短发,紧皱的眉头,丝质上好的衣装,紧握的燃着盛气凌人的烈火的斩魂刀。
      凉山白烨的单脚膝盖跪在地上,双手抓着他的斩魂刀炎枕,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甄,与她同样不堪而恍然的泪眼对视上。
      白烨在心头轻轻呼出气,还好他不放心追了上来,他这样想。
      看着在甄的眼眶里旋转的珍珠,还好他赶到了,他这样想。如果他再晚一步,那样的结果他根本不敢去假设。
      甄撑起倒下的身体,手腕的血潺潺地染湿了泥土,她看着白烨不解与询问的眼神,甄感到撕裂的疼痛感,她轻轻摇头,泪水顺着面庞滑落下来,眉头拧在了一起,细碎的珍珠打在了白烨的手臂。温温凉凉,仿佛要将她惊怯的痛楚也浸透了进去。

      白烨站起身来,他一手举着炎枕,一手将甄护在身后,神情严肃地望着面前的人。
      “甄,去吧斩魂刀捡起来,到安全的地方去。”他头也不回地说,谨慎地看着面前的敌人。
      南眯起眼睛,又一个凉山家的人,并且是下一任将会成为凉山家当家的少年。她感到远处森林里崩裂的灵压,是她最忠实的仆人黑川中村的战斗,她亦举刀,在比夜色更加虚伪更加浑浊的漆黑里,她闻到了新旧杂陈,良莠不齐的贵族的腐臭,这傲然的味道,如同她面前的少年,如同黑川面前的白哉。
      他们都以同样冷漠的眼神死死望着她与黑川,都以同样义不容辞自恃清高的正义感想要制裁他们。

      甄手中握着青鸟,向四周看去。一片茫茫的都是褐色的泥土地,横气倒八的枝桠,还有隐藏在草丛中的阴森森的死神的尸体,甄向更远的地方俯视,山脚的树枝没有叶片,干枯的张扬的丑陋的向上兀自生长,直冲着天空刺上来,甄仿佛感到它们刺破了她的喉咙,她在暗哑的夜风里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看到刀光剑影中的两个人,她最可亲的两个人。
      炎枕的火焰眼看要烧灼她的视线,宸萤的黑色灵子一圈一圈绕着转,火光中,她看见一张何其明艳的脸,再没有双色的眸子,清一色的冰蓝色,它充满不洁的预谋,充满各种咄咄逼人的杀意。她不是栀上,无论栀上应当是怎样一个神秘的人,眼前这个挥刀的人不是栀上。
      周围的空气在凝固,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像欢笑,又像祈祷。能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声音吗?甄想,她真渴望向这声音的来向跑去,穿过这重重高草,和漫漫的几百日的光阴,让世界都倒退,退到春末夏初的某个夜晚里,她穿过新发芽的嫩绿的林子,在宿舍外面轻轻呼唤,然后兴致盎然地邀请栀上与她一起跑了出去,三人躺在屋顶,望着繁星,每一颗星星都眨眼,仔细聆听他们约定的声音。

      “呐,栀上,我们约定咯,将来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互相帮助,并且,一定不会背叛对方!”

      甄睁开眼,这句话起起落落地在她耳边回响,使她像是坠入无底洞一般,不停地下坠,没有什么可以托起她。她如同一个坏掉的瓷木娃娃,姣好的容颜全部沾惹了惶惶的表情,精致的衣物刮伤了好些绣花,她白玉般的手指血迹斑斑,她感到一条万劫不复的路在她眼前撑开,如同一场无法抗拒的宿命。没有人安排它是通向幸福的,只有她自己一直傻傻地相信。
      她真是个傻瓜。

      “你到底是谁!”白烨将炎枕愤愤一挥,南向后倒退了几步,眼前的人并不简单,他有着霸道的实力,并且将引来大批的死神与贵族护卫。
      南不回答他,宸萤震颤着,此刻的它是终于苏醒的蛇,吐着芯子,步步逼近他,动作细微灵敏,只要他稍有不慎,便可置他于死地。这原本应当是简简单单的事情,只是胸腔中刮过一道又一道阵痛,她听见一个尖叫的女声,像是剪刀一样,切割着她面前冷酷又平静的大幅夜幕。她的身体像是长了毒蘑菇一样无可救药,这女声逼迫她下不了手,杀不了人。这女声侵占了她的耳朵,她听不见风声,只有这如噩梦般的尖叫,这女声也剥夺了她的感受,那泛过的几近绝望的伤心与恐惧,她的心像个涨满了灾难的漩涡,就要吞噬掉她了,就要取代她了。
      南勉勉强强挡下白烨的攻击,退后了几步,单膝触地重重喘气,她的心负荷过量地跳动着,仿佛每一次心跳里,那些冲进心室的血都变成了黑色,浓烈的沥青般的黑色,它们是如此粘稠,几乎不能再流动。这可恶的女人,想要害死她吗。
      白烨将刀狠狠砍下,火焰炽烈地燃烧,他的脸被照得锃亮。他的头脑非常混乱,这桀骜不驯的少年根本无法思考事情的因果,祭台上血淋淋的字重重打在他的心上,他根本来不及考虑,他昔日的同伴便向他拔刀。
      南感到身体疲惫不堪,她想把身体打碎,将这浑浑噩噩的声音放出来。她没有料到她竟也会被逼到如此窘迫的境地,她奋力跃起,躲开白烨的攻击。宸萤的刀光开始渐渐分散,散发着幽蓝的光,南感到天际就要泛红,她的时间不多了,所有罪恶与卑劣都在夜幕中上演。

      森林里突然渗出爆炸般的灵压,南刚落地,她怔怔地望向那个灵压的方向。她知道的,尽管她不愿意去承认,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黑川的灵压像被吸入了一个黑暗的漩涡,在那个黑漆漆的方向消失了。
      他死了。被朽木白哉杀死了。
      南的心跳漏掉一拍,她提起的气还不及呼出,面前扬起的尘埃浮游着,一遍一遍将这遽然的消息响应给她。她只感到身体越来越轻,像一根纤细的草一样被连根拔起,越来越远离她所在的世界。
      白烨的刀便在此刻被挡了下来。这命途多舛的女子终于爆发出了所有的力量。仇恨仿佛一阵烧灼的尘灰一样吹进她的耳朵里,一层一层地裹住她的耳朵,像一团重新点燃的火,灼伤了她的耳朵,让它们再也听不见任何美好的声音。
      全是仇恨,全是仇恨。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南大声叫着,举起宸萤,无数黑色的灵子从四面八方飞来,聚拢在一起,她的眼前飞一般的掠过秀一的脸,他宽广而平坦的额头,拿着刀漠然离去的朽木白哉,被处死的她的父亲,她一个又一个死去的亲人……
      事到如今,这些抢占了别人幸福的人,又有何资格来谈论正义,他们凭什么享受世界上美好的爱,义正言辞地统治所有人。
      所有的事情都如此高傲的戏弄她。
      想要笑的时候没有快乐,想要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想要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

      白烨的斩魂刀被黑色的灵子击打出去,他的右手防御不急,密密麻麻的伤口在他的身上绽裂,他如同突然断翅的鸟,猛然坠入地面。南从高处瞬步下来,什么都无法阻止她,她要毁灭,她的斩魂刀猛然刺向白烨,白烨勉勉强强后退,宸萤穿透立刻他的肩。血立刻散出来,他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身体总的灵力被强行掠去,他却丝毫没有力气反抗,南将刀抽出来,白烨摔在地上,他疲劳地喘气,始料未及的死亡竟如此迅速地逼近他。
      南再次举刀,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凉山白烨,浑身是伤的白烨奋力地撑起身子,她的手中是还淤血的宸萤,她的眼前明晃晃的。血顺着刀刃,流淌到了她的手上,从指尖漫到掌心,它一到手中便立刻结合在了一起,完美地龛合在了每一丝细纹里,它们相亲相爱,它们狼狈为奸,它们在策划一场杀戮,不过南已经恍恍然失去意识了,她的过去像一卷发疯了的录像带,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播放,所有悲痛的事情,像炸裂的火花一样飞溅到她的眼里。
      白晃晃的,刺眼的光就要来了,是太阳,太阳要来了,它携带着它的光芒来了,恬不知耻的光芒。
      南的手向下挥去,血溅起,她的脸上被画上了殷红的胭脂。

      血从甄的身体里淌出。
      她站在白烨面前,右手还握着她的斩魂刀,她再迟一步,刀刃就不会穿透她的身体而劈向白烨了。她站在南与白烨中间,清淡的嘴唇,瓷白的皮肤,温顺的眼神全部都被染红了。
      白烨的手举在半空中,他什么都抓不住。世界都被染红了,他的妹妹背对着他,背后长出了刀刃,永远地伤了他的眼。他的喉咙被永远的封死,什么声音都无法逃逸出来。
      绝境,万劫不复的绝境。
      甄低低的出气,她的身体开始疲软了,再也不能承受一点力量,所有的疼痛,像蜜蜂一样,越聚越多,一起拥过来,一圈一圈地缠住她,仿佛结茧一般把她困在了狭促无法呼吸的壳子里。
      甄向前跨一步,刀刃甚至更深地刺入她的身体,她颤抖着举起手,费力地望着南。她真是傻。
      “栀上。”她轻唤,一边还挪动步子,最后重重地将手搭在了南的肩上,她用手环住南的肩,她的声音很好听,南迷迷糊糊地从回忆的缝隙里听见了这个女孩儿的声音。
      “扶摇……直……上……吧……青……青……鸟。”甄的声音一直在颤抖,她细致的嗓音里夹杂了死亡降临的沙哑。垂在右手的斩魂刀就幻化为了一只鸟,绿色的尾翼,青鸟绕着他们飞翔,转了几圈,绿色的和睦的光就包围了他们。
      像是神圣的光一样,这温柔的灵压纯净地透进南的皮肤,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过温和了,南直挺挺地站立在那里,头脑里一片空白,甄将头埋入南的颈窝。南从她的眼中看见不断坠落的星星。
      “栀上……”她喃喃。
      在这救赎的圣光中,两个人像是恬然睡去的婴孩儿,轻轻地阖上眼睛,收敛了呼吸。

      青鸟发出低低的鸣叫声,它在低空盘旋,它仿佛衔住了甄消散的灵魂,张开翅膀,将她带上天空,飞去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她和她曾经所有的念念不忘,都被洋洋洒洒地抛上了天空。

      绯真睁开眼,她的视线被甄的头发占据了一大片,她感到她的耳朵被很大很大的雨淋湿了,它们在漫过的洪水中搁浅,像沉沦在海底的船一般,被裹死在一片死寂的水流中。
      这洪水便是血,甄的血,白烨的血,死神的血。
      绯真抬起手来,环抱住甄,她空灵灵的眼睛里,一滴泪水也淌不下来。她将甄抱紧,可是甄还是软塌塌地滑落了下去,绯真蹲下,甄的腹部还插着刀,绯真根本不敢去看那个涓涓的伤口。她将甄平稳地放在了地上。甄的手中还握着青鸟,不过绿色的光早已消失了。
      绯真抬头才看见了白烨,低着头,左肩的伤口还在淌血,但他跪在地上,举着的右手不敢去触摸他的妹妹。惋惜或是悲伤这样的表情还来不及出现在他的脸上,他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朽木白哉登上祭台,如同刑场一般的地方。
      绯真抬起头来,他是个素白的影子,如同每一次她回忆时那样,他就这样缓缓地出现在了眼前。
      朽木白哉将跪坐在地上的绯真拉起来,他的手是冰冷的,像清凉的竹笋一样,覆盖在绯真的手上。他来迟了,在他看见满目殷红的祭台之前就知道了,奋力阻挠他的黑川中村将所有贵族的增援都吸引到了那个方向。真是个心机深重的女人,南闯入朽木府从来都不是为了杀死他朽木白哉,她引偏贵族的追击,她和黑川二人将贵族的丑闻永远刻画在了这座石台上,只待第二日便公诸于世。
      朽木白哉将绯真凌乱的发拨到耳后,她的脸上很花,有泥土和血迹,沾惹了她素白的脸。眼睛内的紫色在夜色中如不眠的萤火虫一般跳跃,眼底是沉静的褐色,看上去好比一条深深的大道在眼睛里面,一直通向未知的桃花源,那么的引人入胜。
      “绯真。”他轻轻唤,声音像穿了线的风筝一样,被风牵引着,在她的两只耳朵间飞来飞去。
      她发愣,面无表情,只有睫毛一闪一闪的,仿佛下一次就要有眼泪跟着掉下来。他们之间像是霎时隔了一世的距离一般,有一扇门半掩半开,随着幽幽的风在他们中间晃动。风和这扇门仿佛拧成了线,扯住了她和白哉,他的队长大麾衣角被吹起来,高高地吹起,轻飘飘地拍打在她的腿上。他们在这段小小的距离内,不发一语地站着,看着。
      站着,看着。
      多么久以后,甚至当她再也不能听到风声的时候,甚至她已变得对疼痛与疲倦麻木的时候,唯有风与黎明纪念了这一刻:两个把罪责与过往全都抛弃的空心人,站在风里,他们只是想着相遇这件事。
      白哉不忍地看着她,终于说:“全部……都是她杀的么?”
      绯真一震,这个问题终于还是发生了。它像一朵漂浮在空中沉甸甸的阴云,已经悬挂了许久。此刻它终于炸响惊雷,将所有事实倾盆漂泊而下。
      绯真不说话。
      白哉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又说:“你过来。”
      绯真很听他的话,她向前迈了一步,撑开了挡在他们之间虚无的门,站在与他更近的眼前。她觉得仿佛相隔了好几个五十年一般,她已经好久没有与他站得这么近,这么近,能够看清他脸上所有的细纹。她看见他的眼神,从他墨色的深瞳里透出来的眼神,她常常觉得,这是一种天生就用来注视她的目光,那像一种语言,只有她能看懂。他的眼神坚定而明亮地闪耀着,照亮了她阴翳的额角。
      他微微弯腰,抬起手来,就将她环入怀中。
      这是一个怎样的拥抱?它包容而安全。它像是终于来到的润雨,缓和地流到了她的身体里。她的泪水才终于渗透了出来,这份泪水已经过期了,早在被黑川抓走的时候她便想哭泣了,早在被逼入无尽的黑暗中的时候她就想哭泣了,早在她重温美好过去的时候她就想哭泣了,早在她眼睁睁看着甄倒下去的时候她就想哭泣了……这份泪水来得太迟了,她的伤感已经过剩而麻木了,所以只有泪水兀自地流着,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如同一个茫然若失的孩子,抬起手来抓住他的后背,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口去。

      尸魂界的死神们都向祭台赶来了,偕同几大贵族派来的精锐,簌簌的灵压密密麻麻地开始降临在这血淋淋的屠场旁边。
      “白哉大人……”绯真的额头抵住白哉的胸口,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来处理。”朽木白哉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以示意她不必担心。转而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甄与失血过多晕过去的白烨,灵压开始多起来,天边有了亮色,太阳开始出现了,打破这噩梦的光线就要透进这个世界了。
      到来的死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壮烈的场面实在是让所有人胆寒,贵族的几位头兵都一抖。赶到的几位队长都怔住了站在原地。
      泛红的字迹,血泊中的尸体。
      与站在朽木白哉身后的人,静灵庭通缉犯栀上。
      “栀上……怎么会……”浮竹看着倒伏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宸萤,空气里漂浮着血腥的味道。
      “安西……”山本总队长看着石台上的字,微微喃喃,这古远的词语几乎要被他忘却了,现在猛然出现在眼前,尾随了贵族不为人知的真相。
      死神们面面相觑,这应当怎么办呢,流魂街就要苏醒,平民们将发现这个黑暗的过去,势必会发生不可阻止的动乱,除却平民,甚至是死神们,也会为此唏嘘。
      那个被通缉的人,叫做栀上被通缉的人,是她杀了凉山家的小姐吗?是她杀了所有的死神吗?是她写下了这些字吗?这些字是真的吗?
      所有人都被无数的问题缠绕的时刻,朽木白哉向前稳稳踏出一步,将绯真护在身后,眼神警醒地望着前方。
      山本的额头所有细纹都拧在了一起,眉头紧皱。
      “六番队队长朽木白哉,请说出你所见实情。”他将斩魂刀的拐杖向地面重重一杵,威严地问道。
      “请问总队长大人,安西一族当真存在吗?”不顾山本的问话,白哉兀自问道。
      这样的回答显然是让山本吃了一惊,他的手指干枯如冬天的枝干,死死扣住拐杖头,他该如何回答是好,有关安西的秘密已经被封缄多年,甚至连当任的贵族当家也都不曾知晓过,这秘密应当早已被埋没了,却被如此突然的翻卷出来。
      “朽木队长,此事应稍后讨论。请先将疑犯栀上交出。”山本威利地眯起眼睛,死死盯住朽木白哉护住绯真的手。
      “山本老师,请……”浮竹赶紧制止到。
      “否则,”山本突然提高音调,打断了浮竹的话,更加严厉地盯着躲在白哉背后的栀上,“强行处死!”
      绯真身体猛然一震,这不大不小的动作被站在她面前的白哉发现了。没有转过身来,朽木白哉只是从身后将她的手握住,指节刚劲有力,宽大包容。
      而他的脸,似冷峰一样毫无惧色,他不言一语,不作丝毫行动。
      “朽木队长,你现在正要处于一个与静灵庭相悖的立场!”山本再次将拐杖一杵,这大名鼎鼎的恪守规矩的队长如今也要不听令于他,这委实有点让他愤怒。
      朽木白哉默默看着眼前的人,始终不言一语。
      “喂……白哉,不要这样。山本老师,这件事情很复杂,请先收回死刑的命令……”浮竹有些慌神地制止局面更加恶化,然而在交锋的两个人丝毫没有动摇之意。
      “我的命令不会更改,逮捕罪人栀上,处以死刑!”每一个字都如刺眼的钢针,穿透她薄弱的神经,这诡秘而危险的气氛是她从未领受过的,她终于明白一切都太晚。
      朽木白哉的脸仿佛是一层又一层青灰色的石墙,阴森森地不动声色,如同天寒地冻的尖刀一样凌厉。

      五十年。他过了五十年这样的日子。
      自从那个寒冷的冬末,他握着她的手,她的身体冰冷下去,灵魂背离着他,一步一步远走。他感到深入骨髓的遗憾,他们相聚的时间如此的短,如此的让他沉迷让他无法忘怀。他将这份爱放置在最后一片柔软的心口,在每一个思念的时候,他便将回忆拿出来,慢慢从头走过,与它们对话。它们是不死的树木,伴随他一起成长,长得枝繁叶茂,并且悄悄在他心口开出一片浪漫的花朵。花香足矣温暖他的余生。他将一直守着它们。
      可是她回来了。无论是多么命途多舛,他们又站在一起了,她的手还在他的掌心,他又如何能够再放开她呢。
      他的嘴唇终于透出冷冰冰的几个字:“恕、难、从、命。”
      他拔出千本樱。

      绯真看着他的背影,那么坚挺的背影,一向背负了一个贵族沉重枷锁的背影,是她丈夫的背影。她在心中喃喃他的名。
      白哉大人,白哉大人,白哉大人……
      她突然多么怀念过去,那些视野里只有彼此的寂静日子。她可以念道这个名字多少遍,多少遍,多少遍也不够,她想要握着他的手,揭下他肩头上的重任,她想要扶平他的眉,对了,她还愿抚一抚他的嘴角,她已不记得他可曾笑过了。
      真实玄妙的记忆,因为她又开始看到徐徐落下的樱花,那梦境中的庭院是和季节无关的生机盎然,宛如仙境一般昼夜明媚。他们牵着彼此的手,都在想着,将会有怎样的美好幸福在前方等待他们呢?
      他们一起宣誓,地老天荒的誓言。他探下头来吻她,那吻细致入微,那吻精妙无双,那吻巧夺天工。那个时候她的脑袋里天旋地转,她能够想到什么呢,所有美好的事情都排着队准备加入她的生活,她的欢愉多得让她喘不过气了。

      绯真站在白哉的身后,她开始感到后悔。她还有好多的事情没有做,五十年前没有做,五十年后也来不及做了,她甚至没有唤够他的名。
      白哉大人,白哉大人,白哉大人……
      她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些温暖的字眼,她太珍惜她还活着的时光了,她太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了。她的手被他握着,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绯真闭起眼睛,她要走了。
      她不该呆在这里了。她能够再活过来已是上苍莫大的恩惠,她又怎能藉由这样的恩惠来破坏她的白哉大人呢。
      她的白哉大人,当是所有规矩的典范,当是尸魂界堂堂的队长,当是尊贵的朽木当家,她又怎能拖累了他呢。
      绯真捏捏白哉的手,瞬时甩开了他。她用了足够大的力气,狠狠地一甩,手掌才从他的掌心里溜了出来。
      她开始向回跑,转身的瞬间还没有人发现她的变故。
      她三两步跑到了甄的身旁,这美好如碧玉的女子正安宁地睡着,白烨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仿佛要告知她什么秘密的事情。他们都安静地睡着了,胸口也不见起起伏伏的安宁。
      一片寂静的黎明前,绯真听闻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声音。

      上邪!

      她一语不发地拔出地上的宸萤,猛地向白哉砍去。

      “绯真!”白哉挡住宸萤,他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道。他很清楚地呼喊着她的名字。绯真却仍是一语不发,她皱着眉头,继续向他砍去,剑法混乱不堪。朽木白哉挡住每一次攻击,他尽其所能地控制住力道。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绯真,放下刀!”白哉的声音提高了,与他以往的命令语气不同,这分明杂合了紧张的情绪。她咬紧下唇,忽然发现眼泪就要决堤。她要守护她的白哉大人,她向他砍去,绝望又哀伤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
      “啊!!!!!!!!!!!!!!!!”她尖叫,撕破寂静地尖叫,“我不是绯真!我不是绯真!”

      山无陵,江水为竭。

      “绯真,够了。”他的声音显得焦躁不安,他不能控制住她,不能制止她,所有死神都虎视眈眈地想要捕捉她,他感到头脑里嗡嗡作响。
      “我杀了这么多人!我杀了沛巾!我杀了长谷川!杀了所有追击的死神!我伤了白烨!我杀了甄!我杀了甄!我杀了甄啊!”她一边发疯似地舞着刀,任凭泪水洗涤了她的衣衫,痛苦地叫着,“我怎么会是绯真呢!我不是绯真!”

      冬雷震震,夏雨雪。

      她像是失控暴走的机器,一刻也停不下来地挥砍,白哉看着她催花断草的绝望,猛地收住了千本樱的刀刃。他伸出左手,稳稳握住砍来的宸萤,剜心的疼痛砸在他的身上,血顺着手掌开始向下滴,绯真抽不出刀的那一瞬,白哉的右手死死地环住了她。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拥抱的力度,就是爱的深度。
      “绯真,没关系的。”他的下巴收在了她的发迹,声音听起来沉闷而稳重,仿佛是通过她的头骨直直渗透的。
      “我杀了甄……”她疲软而委屈地说着,“我杀了甄……”
      “不怪你,那不是你……”他像是安慰丢失糖果的小孩儿一样温和而有耐心。
      绯真闭上眼,成串的泪水滑落了下来。
      “我杀了她。”

      回不去了,就算是再勇敢又能如何,回不去了,不可被原谅的错误早已犯下,走过的路早已坍塌。
      她杀了甄,杀了她的同伴。

      “我杀了她。”她再次喃喃,白哉的手紧紧箍住她,安慰地环抱她。
      她不想再伤害任何人。
      绯真将手伸入白哉的腰际,她的指尖够到了冰冷的匕首。
      他的拥抱很安稳,让她想永远沉睡其中。

      绯真看到洋洋洒洒的樱花瓣,落在她和他的头顶。她的世界里竟是红色的丝质,她的盖头让他的脸看起来发红,两个火团样的小鸟从树枝上飞出,所有人都严肃地看着他们的婚礼,阳光洒下斑驳的影子在他们身上,他们缓缓向殿堂走去,仿若身在悠缓的小船。
      她的耳边有潮汐的声音。尽管她从来没有去过海,她却听到了潮汐的声音,在每一个呼吸的尽头,一浪又一浪,兴许就要淹没了她。

      一棵又一棵的樱花树连成了一片,就像是一朵低低的烟霞,悠悠地在山谷间缭绕,仿佛预示着什么美好的事情。花瓣很红很红,沾满了她的视线,些许朵飘落下来,落在了她的胸口,她的胸口同样也是艳丽的红色。
      她抬起头,看见朽木白哉素白的脸。他的脸此刻是如此的白,也许是这次她没有带上盖头的关系,他的脸白得丝毫没有层次,仿佛是从一个纸片上剪下来一般。这纸片一定被揉过,因为他的眉头深深地结在了一起,他的眼重重地凝结着黑色,他的唇微微颤抖,没有丝毫血色。
      她看着他的样子,感到万分心疼,是那样的疼,像是被揉碎了,像是被紧紧捏在没有缝隙的大手里,渐渐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变成一把风干的粉末。
      渐渐的,她感到一切都平息了,她躺在他的臂弯里,记忆中的所有都在迅速地流失,慢慢忘记了自己曾爱过谁,和谁有过相守一生的承诺。她渐渐都忘却了,嘴边挂起一个释怀的笑容,平静地谢幕。她的生命终于变得如同一片花瓣一般,轻飘飘地乘坐着风飞去远方。

      朽木白哉只能抱住她倒下的身体。她用四枫院家的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奇怪的是她其实并没有流多少血,她只是变得轻起来。她的身体开始失去重量,然后渐渐透明。

      还有好多事都没有做,还有好多承诺都还未履行,还有好多话都没有说。
      “白哉大人。”绯真睁着虚弱的眼睛,还是那个安宁的笑容。
      她的耳边又开始泛过潮汐的声音。在她呼吸的末尾,由远及近,由小而大,一浪又复一浪,最后兴许会淹没了她。
      “我爱你。”

      朽木白哉握不住她的肩了,她淡淡的笑容永远地刻入他的心里,她透彻而晶莹的眼眸像是一扇半掩的窗户,呼啸的风可以从这里经过,从这里到那里,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
      终于他的手中什么都不剩,抓得一把空。唯有耳边是她的声音,起起落落,浑浑噩噩。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夜之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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