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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荒城梅又春(下) ...

  •   白云观其实没有白云,这一带的山都不高,远不到耸入云霄的境界,不过雪落梅开以后,层层叠叠的白色,如云如霞,围绕四周,故此叫做白云观。
      顾惜朝已经是第三次来这里。

      宣和元年的夏季,金宋之间已经剑拔弩张,戚少商和顾惜朝多次讨论,都觉得没有长江之险,要让金国止步边关,难于登天。
      可是要以金风细雨楼一己之力,内对京畿的各种强梁,外对大金的步步紧逼,稍不留神就会将历代楼主的所有心血化作乌有。
      如此,顾惜朝提议,将楼里的重心逐渐南移,避开锋芒,另辟蹊径。

      只过了三五天,来自连云的急信,却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连云附近的汉阴已遭围困,连云寨举寨出动,抗击金兵。

      顾惜朝自戚少商手里接过信的时候,心里就是一冷。

      汉阴不是重城,却离连云不远,要是穆鸠平固守连云的话,依着山势,也可以给金人重大的打击!
      可是离开天险,在平地上,连云寨毕竟只是乌合之众,如何对付的了兀术手下的精兵强将??简直就是去送死,白白教人打开连云山所挡着的进关之路!!

      最要命的不是这个问题,事实上,顾惜朝从来不在乎穆鸠平的死活,对大宋的死活,在乎的也很有限,但,问题是,有人在乎……

      戚少商匆匆的整装离开汴京,之前把所有金风细雨楼的迁徙计划托付给了顾惜朝。
      顾惜朝忍不住冷笑:“交给我?你放心?”
      戚少商看了顾惜朝很久,笑笑:“你要是喜欢,你就拿去吧……金风细雨楼在你手里只怕壮大的更快!”
      顾惜朝听着似曾相识的话,几乎气结,但是那种这人已打算一去不回的预兆却慢慢覆盖了心头。
      顾惜朝皱眉道:“南迁前回来??!”
      戚少商的眼睛很亮,带着无畏的信心:“可能来不及,听说苏州的梅花最好,等你那里梅花开得时候,我也该回来了!!”

      那个背影消失在北去的沙尘里之后的数个月里,顾惜朝殚思极虑,将金风细雨楼的暗藏经济命脉在不动声色中移往江南,在北方的许多要紧的官衙、城镇间布置下可靠的暗桩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
      当京畿闻名的金风细雨楼成为一个空荡荡的幌子的时候,在繁华的江南苏州,棋院方圆阁正悄悄开门迎客。

      一晃眼已是冬季,但是来自连云的消息,却只有九月末,金风细雨楼的探子传来的穆鸠平的死讯,而戚少商就如淹没在沧海间一般,再没有丝毫的音讯。

      那一年的梅花开得稀稀落落,顾惜朝在梅花开放的日子里,在这里最有名的梅花胜景白云观等了五日,除了风雪和钟声,只有梅的清气泠泠的弥散……

      离乱的靖康之后,顾惜朝似乎只是看见了梅花才想起还有这样一个约定,把那个人的名字从心底最深的地方翻出来,然后,才看见三年前留下的遗憾已经侵蚀成了一个不想去碰触的伤痕……
      虽然明知自己武功已废,肩上又担着那人的托付,总是不自觉的会想:如果,那时自己和他一起去了连云,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然后自嘲地冷笑:戚少商,你就莫名其妙的去吧,这一次可不是我负你,夺你的金风细雨楼,是你自己把它遗落了……

      白云观的梅花开得比往年还要少,枝头上,积雪多过花朵,不少还是小小的花苞,蜷缩在雪里,畏着寒冬。

      顾惜朝靠着客房的窗棂,看着夕阳慢慢自屋外的飞檐枯枝间落下去,起身合上窗子,耳边传来了叩响门扉的声音。
      进来的是白云观里的小道士。

      这道童拿进来的是一只黑陶制的坛子,搁在床榻边的木几上。
      顾惜朝点点头,谢过小道士,打发他去了。
      这是白云观主秘制的梅花酿,搜尽整个冬天的梅树花蕾和枝桠上的积雪,也不过能得四五坛,倒是有个别致的名字,叫做:春水浮珠,倒在酒盏里,青碧色的酒水间浮动着细小的花蕾,很是雅致。

      顾惜朝知道那观主喜欢弈棋,第一年梅开时和顾惜朝手谈,三局三负之后,年年留着这珍贵的春水浮珠,跟顾惜朝交换珍珑棋局。

      顾惜朝斟一碗酒,那混合着雪气、梅意、酒香的馥郁顷刻晕染了小小的屋子。
      顾惜朝轻轻啜一口,齿颊留香,却有些失落。
      酒是佳酿,却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似乎很久以前,在那低矮简陋的小屋里,灌下喉去,就晕眩了眼目,那样的土酒才能教心魂真正的迷醉。

      梅花酿虽好,却没有心契合的味道……

      下棋、赏梅、聆琴、听钟、品酒,转眼已是五天,顾惜朝在山间的道观里宁和了心绪,却无法驱逐寂寞,梅花还未盛放,却下起雪来。
      原本顾惜朝准备下山回转苏州城,眼看那雪从簌簌小雪化作飞舞的鹅毛,也只好打消了念头。
      白云观主何紫阳倒是很高兴,只说:“雪里看梅才是最好,经雪的梅花,酿的酒也才是上品,不如我们继续喝酒下棋??”
      顾惜朝无语,却着实多饮了几杯,眼中望出去,棋盘上纵横交错、黑子白子都是乱七八糟的一团,于是不管死活输赢的落子,管它是生是死,是劫是眼,片刻就连输两盘。
      何紫阳初赢时开心得紧,片刻后才发现,眼前这人似笑非笑,目光漂移,根本就没有把这棋枰上的胜负放在心上。
      何紫阳长叹一声:“原来是我痴迷了,世间胜负原来不在眼里,却在心上,还是贫道输了。”

      何紫阳离开棋室静修,叫道童端了新的火盆进去棋室换下炭火。
      等小道士进去的时候,却发现顾惜朝已经出去了,棋枰边搁着的酒坛也不见了。

      白云观后的梅树枝桠交错,在雪里已有四五分开放,香气隐隐约约的,不留意时最是袭人。

      顾惜朝在室内,被酒气冲了脸面,火烫着双颊,此刻在雪里倒是清醒了三分。
      坐在梅树间的朔雪亭,觉得心慢慢静下来,空下来,或者,之后的数年、数十年的此季都会这样的渡过吧??
      横琴过膝,借着酒意随意拨动,虽然去了心魔,但是却多了寂寥。

      琴音缭乱,心绪却是死寂,漫山梅树,细雪纷纷,恍然间念及那一年在北地的大雪里追踪戚少商的踪迹……
      马踏雪泥,冰风如刀,心里却如同烈火般炽烈,那时,连自己也不能明白自己的狂热到底是为了追杀戚少商,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此刻,那人一去经年,在乱世里再无音讯,心里却空寂了……

      风里浸着寒气,顾惜朝弹拨了片刻,指尖已僵了,拎起搁在一旁的酒坛子,解开了封口。
      酒香袅袅的浮出来,随风逸散。

      顾惜朝懒洋洋地就着坛口喝一口,酒液冰冷,不带暖意。
      顾惜朝原本指望酒液暖身,含着冷酒,心里微微失望,正要搁下酒坛,却听见一个淳厚熟悉的声音响起:“好香!什么酒??”
      声音虽然似乎近在耳边,说话的人还在远处,梅树下曲折的小道间,隐隐有个身影正疾步走来。

      顾惜朝已颇有几份醉意,迷蒙地望过去,那身影如松如竹,潇洒坚毅。

      顾惜朝坐直了身子,微微勾起嘴角:“大当家的,经年不见,武功又长进了?好深厚的内力!”

      戚少商转眼已到了亭子外面,看着顾惜朝,面容比三年前更是清减,风华却是不少一分,在雪梅映衬下,带着微醺的颜色,更有着一份疏狂的傲气。
      戚少商忽然有些赫然,虽然有不得不失约的理由,可是,这样一个人在这里守着那梅绽之约,实在叫他又是愧疚又隐隐有些得意的欢喜。

      所有的万语千言到了嘴边却成了短短的一句:“惜朝,我回来了。”
      顾惜朝睁大眼眸,仔细看他,那样熟悉的面容上不知何时刻上了自己不熟悉的风霜,左边的颊上还有一条深刻的伤痕。
      一时间,两人都是无语,好久,顾惜朝才答道:“大当家,你迟了……”

      戚少商走进亭子,拎起那坛子酒,猛灌一口,抹抹唇角,道:“进山就听见了你的琴声,接着又闻到这么别致的酒香,惜朝,我迟了三年……”
      顾惜朝眼望亭子外越来越细的雪,悠悠道:“行处风霜成化雨,坐看冰雪变阳春,你不迟,看这梅花不是还没有尽放吗?能够活着,能够重逢,已足够好。”

      戚少商没有忽略顾惜朝眼里那浮动的水汽,却也不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去,握住了顾惜朝的手,那手指冷得似冰,两人眼底却都蓄着笑意。

      顾惜朝接过戚少商手里的酒坛,再饮一口,酒冷如梅雪,入喉却渐渐带了暖意,这一刻,忽然觉得这冷冷的、柔和的江南酒有着不亚于那黄沙广漠间烈酒的馥郁,那样浓重的情怀和着酒液一起注满了心房。

      却原来,樽前绿蚁,杯中屠苏,都不若和这人共饮的一杯清茶……

      身畔冷蕊抽香,眼前的人笑脸温暖,指尖更有着那人温热的紧握,顾惜朝觉得有些晕眩,春水浮珠的酒气悄然侵头,顾惜朝晃了一晃,还未倒下,已有一个坚实的臂膀轻轻撑住了他的身体。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朵一朵悄然绽放的梅林间,有着轻轻的絮语:“惜朝,你别睡……我还没跟你说这三年的事哪……”

      这一年,雪后的梅花开得格外的好,整个苏州宛若重生般迎来了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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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荒城梅又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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