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写张爱玲》庄子因

7、七

　　日子一晃，就到了十一月，通常这时节，是香港这里打风的天。秋风吹得凄紧，关玉芬扮的麦太太陪易太太去尖沙咀那儿的百货公司逛了几回，甚至还领着她去这儿的太平戏院看过几出戏，像是《牡丹亭》、《背解红罗》这些。不过可能广东戏入不了易太太的耳，还是百货公司对她的吸引多些。

　　其间，关玉芬也见过几次易先生，易先生由副官陪着，在这打风的天气里上下车，倒是与关玉芬打过一两回照面。只是他一直一脸肃穆，心思深沉的样子，并没有与她有一点眼神的交流。关玉芬由此判断，易先生可能对她并没有什么兴致。她回来便对他们这些人说了，就连一直充当司机的黄磊也说，他一个男人也可以感受得出来，关玉芬在易先生那儿应该没戏。

　　一众人等对这消息很是泄气，于是又商量着让王佳芝又或是赖秀金去试试。王佳芝说道：“你们当这是什么，还挨个去试，这是玩吗？这么胡来，保不定令人起疑，到时命都没了。就不说易那里起疑，就连你邝裕民的老表那儿也会起疑。”他们才不再说话。

　　王佳芝倒是想起上一世，跟易太太接触了几回之后，她就有了一次机会单独见易先生。那天一样是有很狂躁的风的天，可那天是七月里，并不是像现在的年末，仿佛万物萧条似的。那时风狂可是天热。她穿了一件及膝旗袍，贴身的，半袖，站在他们临时用来落脚的易公馆前，那时刚陪完易太太去购物，出了来等黄磊的车接，可是等了半晌也不见他的车来，而天上飘起了雨，她又没带伞。正急着，就见易先生的车来了，他的副官先行下车，撑了伞等着他下来。他下车后看到了她，想起之前与她打过几次照面，又见她孤零零站在这里，便问她怎么了。她说等家里司机来接，只是一直不见人。他便提出送她回家去。就这样，一路送她回到黄磊他们租的滨海别墅门前。

　　那时的她，内心也很紧张，天上飘下的绵密的雨丝，让一切都显得那么灰，与不真实。站在别墅门前，她也没有邀他进去坐一坐。他将手里提着的爱梦华的丝袜袋子交到她手里。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他下意识地扫了一扫她的腿。她瑟缩了一下，就说她要回去了。当时心里好像想的是，下一回你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下一回我就会邀你进去，你必会死在我手里。

　　他将袋子递到了她手里，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神情有点绅士，也有点落寞。这恰是两种她无法从他身上体会的神情。但她又想，这与她无关，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也不肖理，她只要知道他是一个特务头子，有朝一日自己要将他杀了就行了。她用手指了指门，说她要回去了。想着，若他果真有点上钩了，那这时不请他进去坐坐，就是吊他的胃口，那也很好，为下一次很好地铺垫。

　　他点点头，然后连一句“麦太太安全到家，那我就回去了”这样的客套话，也懒得说，就转身走了。而她目送他的车离去。倒不是她有多想目送，而是她晓得，她那班同学肯定此时都聚在门后头，想听他们门廊前面这儿正在发生些什么。她也不便开门，万一被车上的人回转身看到他们房子里乱作一团可怎么是好，哪有本地大户人家内部这么没有规矩，这么没有章程。

　　等那辆黑色的车在雨幕中驶远了，她才转身开下门来。说真的，上一世时并没有觉得，可这一世在这一刻回想了起来，她有点不明白当初在开下门后的那一刹那，自己产生的一种不真实的恍惚，到底是因为引逗到了特务头子，完成了一部分计划的兴奋，还是他送她回家这件事情本身令她兴奋。

　　上一世，她没有想过这分别。当时只觉得一切都很恍惚，伴随着开门后大家的压抑的叫声与询问声，她只觉得头脑中空白一片。或许当时自认为刺杀行动中鱼已准备吞饵，所以有些兴奋。然而现在想来，或许当时的自己也只是因为他送她回家这事而觉得兴奋。就像那英国舞会上的女学生，舞会后有她有些动心的男同学送她回家，她回到了家后会为这事想很久，也会一直保持在一种很高亢的情绪中。

　　她也不明白当时是怎么了。而也没有等她有机会细想当时是怎么了，她就必须得面临一个十分严峻的现实，就是她现在是麦先生的太太，而她还是个女孩，而不是女人。这样不行。显然的，同学们也都想到了这个事上面去了。他们看这么快王佳芝就勾搭上了易先生，还送她回来，想必最终到床上去也是不远的事，那让她从女孩转变成女人，就是眼下第一迫切的事。所以一帮人当晚便商量了让梁闰生去给她转变的事。大家说到这事时，半是兴奋，半是好奇，仿佛都在拱着梁闰生上台。

　　梁闰生嫖过的事，大家都知道。其实本来他只是说给男同学知道的，可是男同学有时口无遮拦，就传到了赖秀金与王佳芝耳里。梁闰生虽说是猥琐，可是可能自知与王佳芝不配，所以见了她也像是怕猫的老鼠，连正眼都不敢瞧她。他跟王佳芝的第一晚，可能心理压力过大，所以还得喝上几瓶酒，将自己的视线模糊了，非得将躺着的王佳芝认作一个妓|女之后，他才下得去手。而王佳芝由头到尾都嫌他獐头鼠目的，而至于后来见到他都没有好眼色，大概也是因为嘴上虽然说着，为了刺杀的行动，为了革命的事业，自己做这样的牺牲根本无所谓，可是内心十分不甘心将自己的第一夜交给他。那记忆十分不好，有时她想，横竖都是要跟人做了那事才能去接近易先生，那为什么不索性跟邝裕民他们。不过她知道，就算邝裕民他们想有这机会，可也不会真提出由他们来上阵，因为他们自认有着进步的思想，有着爱国的情操，所以是不会做这种有碍体面的事的。说到底，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人罢了。

　　这一世的关玉芬到底是没能勾引住易先生，他们连一点实质的接触都没有，易先生就跟易太太回内地去了。不知怎的，王佳芝倒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想到，若易先生真对关玉芬有些兴致，那关玉芬这时怕是已经跟梁闰生过夜了。而事实是，现实中极有可能就是过完夜也是一场空，没等到将易先生引来别墅里，他就回内地了。好在在这一世，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在一众人都在惋惜这桩事的不成功时，她倒反而觉得欣慰。

　　于是这样，易先生来香港的事，就这么无波无澜地过去了。佳芝他们一众人的生活也回到了正轨上，唯有不同的是，这一世，没有多出一个总为自己不值的怨女。她想，若这一世的关玉芬也像上一世的她那样，在这时成了一个怨女，想必她比她更不能承受，因为她看着还硬朗些，而关玉芬有时看着有些小家做派，上不得台面。她在易先生走后还时常说着，当初没勾引到他，可真是可惜。而佳芝却想，没勾引上，那是你的福气，若果真勾引到了，现在他们走了，你一个女人被人不明不白破了身，还没个结果与说法，你该如何自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过了些时，广州沦陷区稍微平定了，岭大校长则想着，在香港大学这儿租课室与租宿舍，始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而且也是寄人篱下，而广州那儿已经平定些了，不如搬回去上课更好。所以就向师生们说了这事，大家也都赞成。尤以邝裕民他们一派人最是赞成，因为他们早就看不上香港学生对国事的冷漠，成天觉得与他们同在一片屋檐下学习是一种耻辱，所以校长一说迁返学校的事，他们是第一个赞成的。

　　就这样，王佳芝等人回了广州。而学校回归后，也不能立即复课，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却没想到在这段时期，她在上海的亲戚联系到她。

　　她现在就两门亲戚了，一个是在香港的表哥，那表哥是二表哥，父母早已亡故，另一个是在上海的姑母姑丈，住在静安寺那一片，那家里有她的大表哥，早已娶亲，他人在银行里面上班，她自父母亡故后，读书等费用一向是这一房亲戚支给的，虽说不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到底是看到一家人的情分上，对她这样贴补，也算是恩情了。如今姑母姑丈听闻她在香港读书不成，那不成气的学校又转回广州去了，现在全校又停课，老师学生全赋闲在家没正经事干，便希望她不如不要读了，若能当掮客就更好了，带些丝袜香水围巾很货物跑单帮，将货运到上海来卖掉。如今上海也是沦陷区，货品奇缺，他们看到不少广州香港那儿的掮客来这里私卖货物，不如她也做起来。还说这年头做什么营生好呢，教书教着教着，说不定明天校舍都给炸了，种田种着种着说不定明天地都给马蹄毁了，倒不如倒买|倒卖些货品，换成银元或是金条存着傍身。

　　佳芝听了姑母姑丈的劝，想这不失为好主意。况且她上一世，也做过这活。不过当时是在三三年时做这活，而非在三一年就做起来了。那时是三三年，邝裕民等几个男同学辗转到了上海，与地下党的吴同志接上头之后，说起当年他们使过一出美人计，虽没成功，可是也没出岔子，佳芝那条线还在的。他们商量了后，就说让佳芝跑单帮，再在上海接近易太太，就说是麦先生的生意不好做了，她不得不自己出来跑单帮，贴补家用。

　　而这一世，她没有想到，三一年时就被姑母姑丈联系，去做这事。不过这样也好，她正愁不知前路怎样，能有钱赚倒是不错，听说广州到上海去当掮客的，赚得还是不错的，而且这行当是早做早赚钱，做得人多了后就不知怎样了。她一个孤独女子，又无父无母，还恰逢这乱世，难道不该像姑母他们说的那样，想着方儿多赚些银元傍身才是要紧的吗？在这个年头，国民政府发行的纸钞都是不能信的了，那价值一日三跌，没有哪个人经受得起，人也不可信，地与房子也不可信，唯有赚些银元又或是金条，压在枕头底下，才是可保障的。

　　上一世，她是为了再次接近易先生易太太，才去跑单帮，而这一世，她是真的需要谋生，所以才决定跑单帮。

　　她有了这想法后，就将这事跟相熟的赖秀金说了，问她要不要一起做这掮客的活。赖秀金听后，也有意，于是两人就时常坐船过海到香港，采买些货物，然后再坐火车去上海，倒卖掉这些货物，以此为生。

　　光阴似箭，一年就这么过去了，转眼就到了三二年。佳芝这掮客的买卖做得很不错，不但让她积攒下了一笔钱财，还让她在上海这一圈有了人脉与声望，不少蒋政府里的官太太都晓得她这一号人物，知道她常能带些特别精致的货品到上海来，所以常常是她人一来，就有电话联系到她，让她带了东西上那些官邸去，让那些官太太们先挑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