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写张爱玲》庄子因

6、六

　　佳芝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这女特务的身量又与她相近，故而拖动起她来也十分费力。“你走得动吗？”“我腿上也有伤。”佳芝借着初升的月色看了一眼，倒真的。于是又是一番使力，终于将她拖至那栋洋房里。又在房中四处找寻，想找到花匠用的铁锹出来，将院子里的曾仲鸣给埋了。哪知，这女特务一把拉住她的手，颇为费力地再开口：“你别忙活，一会儿有人上来埋，我们约好的。”“那我要不要避开去？”“倒不用。一会儿他们上来处理尸体，你跟着我们一起下去，我们掩护你，你搭上夜行的电车回你住处去吧，明天有人问起来，你千万别说你上山来过。”“可毕竟有人知道我上过山的，我本是跟着教会的人上来采茉莉花的。”“你跟里头的人熟吗？人多不多？”“不熟，人不多不少。”“你便说你跟了他们一道下去的就是了，一口咬定了，也没人拿你怎么样。”

　　之后不一会儿，果然有别的人上山来，埋了那尸首，也不知埋到哪去了。而她跟着他们一道下山，下山后立刻分开，她回了宿舍，宿舍里的人问她上哪儿去了，她只说上表哥那儿去了。

　　原本，她以为这事后面的首尾定必麻烦，哪知过了好些时候，竟一直没什么波澜，像是一片湖里沉了一粒石子，咚一声就淹没了，半点水花也没再溅起来似的。她也不知这事情是怎么弄的，总之也没人再来问过她。她又因为怕教会的人想起她那天上山去过，故而也没敢再去教会了。倒是再过了些时，这曾仲鸣被刺一事就见诸报章了。一样是大幅的报道，头版头条，说是曾应该已遇害，只是不知怎么死的，连尸首也找不着。

　　佳芝就觉得，那日见的女特务也是着实厉害，竟然能将这事弄得密不透风，曾跟她单独出去到山上去，难道就没有知会一个亲近的人吗？能哄得他那样，也实在是厉害。不过，掉转头来想，这曾仲鸣看来就是没有易先生小心，怪不得他得早死这么长时间。

　　想起那日在山上的惊险，佳芝忽然就想到了一件事，就是现如今似乎很多事都不太一样了。像是以前一个不太相熟的女同学，现如今竟然加入了话剧社，还有曾仲鸣本来早前就该在河内遇刺了的，可如今是跑到了香港来被女特务使计干掉的，当然，补了一枪的那人是她，将他致死的也是她。但不管怎么说，总之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如今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又或是显现出了种种不一样的迹象。故而如今她就忧愁着，不会世事难料吧，不会现如今这世道发展着发展着，最后四五年日本倒不投降了，又或是四九年也建不成国了吧。

　　这可怎么是好。原本她确是想着，既将来的大局已定，那她就在这世界的边缘角落里偷安。她这叫偷安，不是苟安。因为她知道将来局势是倒向她们一方的，所以不想从中多做工夫，所以只是独自偷安罢了。

　　可如今倒好，世事竟起了这么些出乎她意料的变化，她又不得不想，兴许将来建不成国。这么一想，她又偷安不成了，因为她时时心里不安，心境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的这时，时时愤恨当局的不作为，时时憎恶日本人的掠夺，时时想要以一己之力融入革命的大浪潮中，对时局做出一些改变。

　　于是这般，佳芝又不敢对国事不闻不问了，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她重回话剧社，虽然没有演戏，可是开始积极参与编排剧目。邝裕民那些男同学对她又另眼相看了，早前对她的不满也都丢开不计了，只是心中一直奇怪她怎么心意又回转过来了。不过倒不好仔细去问明白，或许前段时间她有家事阻挠，故而没有闲心管国事，现今家事摆平了，就有闲空了。不管怎么说，她的心思回归到他们社里就好。

　　佳芝再回话剧社后，坚持只编剧，而不演剧，横竖有那新来的小花旦演着，而且演得很好，台下的观众也都很受鼓舞。

　　她静观事态的变化，总是仔细比对与前一世的诸多不同之处。果不其然，这一年的六月份，易先生就是没来。本来在上一世，易先生是当年的六月携夫人与副官来到香港的。而这一世，到了这时，就是没来。

　　所以，现在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了。佳芝按耐住心绪，还是准备静观其变。她想，就使易先生六月不来，也总会在某个时刻到来的，现在很多东西与上一世的不同，可也没有全变掉。故而上一世他来了，那这一世应该也会来，只是时间早晚上的差别罢了。

　　既这样想定了，她也便不再成日不得心定，而是专注在排话剧上，这叫走一步看一步。

　　岁月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在这边缘的岛上流淌掉了，只是静，并没有好。日子很嘈杂，很琐碎，可是这就像是你的生命一样，是挣脱不了的，只能陷在里面，就这么过着。自从上一回在山上与那女特务相遇后，她是再没见过他们那伙人，也不知他们哪里去了，像是在这世上消失了一样。不过她想，或许他们都已经回内地去了。也真是难得，难得见到一个广东这边的地下党女特务。因为说真的，广东的激进学生，她倒是看了不少，可是广东的地下党女特务，她倒真没见过几个，这一世没见过，上一世也没见过。因为真正搅和上政治与派系势力这档子事之后，广东这儿的，还真是倾向于汪蒋那些国民党的，正统党派，而重庆那儿的，才倾向于地下党。地下党里面十个有九个都是重庆那一片的，还余一个大概就是南京的，几乎就没见过广东出身的会说广东话的，还是搞情报工作的。其实也怪不得广东这儿的倾向于国民党，因为汪蒋他们这些跟过孙中山的，就包括孙中山自己，多数都是广东人士，故而广东本土的人参加党派，还是入国民党的多。

　　佳芝相信上一回那女特务现在一定安好，她看着就是特别顽强的那种人。她想，或许她也在为情报工作不停地牺牲着色相，可是她应该是真不在意。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佳芝又想，她能做到，或许是因为她所处的情报部门十分正统，没人会拿那事开玩笑，不像当初她和邝裕民他们一起实行有组织的刺杀行动时，他们就是一群半吊子的火头军，她在前方卖命，他们竟还在后方拿床弟之事开着玩笑，自认无伤大雅，却实在戳人的心。她想，或许当初自己一早就待在吴同志的正规组织里，而不是跟邝裕民那班不成熟的人在一起的话，她或许早就狠下心肠来，弄易先生一死。果然，堡垒是最易从内部攻破的了，而女人，是最容易从心上攻破的，些许的真实的温情，就能让一个女人舍身赴死，忘了使命。

　　到了这一年将近年尾时，大概是十月里的一天，邝裕民忽然面带几分兴奋地走进演室。他先是径自坐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走路走得急，现在满额的汗，刚坐了下来要宣布事情，却瞥一眼这房间的门没关上，于是又匆匆起身，三两步走到门那儿，将门嚯一声关上。然后才坐下来，跟他们宣布一件新闻。

　　“你们知道吗？，汪手下第一把交椅，那个姓易的来了。”这时，黄磊一听就问：“哪个姓易的，不会就是那个姓易的吧？”“可不就是他吗？”“你怎么知道的？”“我一个远房表哥是他手底下的副官，跟着他一道过来的，前几日联系了我，他在外时本不爱谈他部里面的事，可是我们聚了聚，又饮了几杯酒，他就含含糊糊地说了。”

　　王佳芝听他说到这儿，这些个台词跟上一世的连字都没变，她心里突突了几下，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她也不多说话，只等着他起劲地将话说下去。这时，就听他说起了他心中的设想，有关那条她上一世经历过的“美人计”。

　　说是，易太太是上海人，平日里易先生事务多，应酬也多，不便陪她出去逛逛，可现在内地沦陷区多，告急的地方也多，好不容易从那打仗的地方来到这太平的地方，而且港岛那一片舶来品也多，是一个购物的天堂，官太太内心好不向往，直想天天去买东西，想请一个当地人，最好是女人，对百货公司熟的，能伴着去买东西就再好不过了。

　　邝裕民说到这里，大家都盯着他看，想他能把话说全。他就接着说，希望社里的成员能去真实地演一回。要接近他们，说是学生当然不妥，还是扮成本地的夫妇较为妥贴。

　　如是云云，说了好些话，一来二去的，就定下了这条美人计。

　　由欧阳灵文来演麦先生，由关玉芬来演麦太太，关玉芬就是这新入社的花旦。而他们这帮人当中，只有黄磊家最有钱，他爸爸在内地做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每月给他的供给也是相当丰沛，所以大家商量着由他出钱租下一套滨海的房子来，过段时间横竖是要学期结束了，就都住到那儿去，由关玉芬接近易太太，趁此机会也与易先生混得眼熟了，能勾上手是最好，一旦上手，就将他引到这房子里来，大家埋伏好，将他杀了。

　　既定下了这条计，各个演员也就就位了，黄磊演司机兼管家，赖秀金和王佳芝则演女佣人。邝裕民作为易先生副官的老表，则是中间介绍人，介绍了相熟的当地人麦太太给易太太认识。

　　邝裕民他老表听闻有这么一位麦太太，倒也不疑心。再者，听闻这麦太太是香港人，他就知肯定不会管国事的，每天都在为自己日子谋算的市民们，哪可能有什么刺杀的意图，故而也就放心地从中牵线搭桥，将麦太太介绍给了易太太。易太太也就乐意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