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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声殿里,李迟然抱着奄奄一息的羽陆沉。
是他错了吗?
一切如李迟然期望的那样,羽弄风成为了一个叛贼。他终于有了正义的旗号,他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制裁羽弄风。
四年前,漠北之战,羽澈三千轻骑破柔然。李迟然和燕返率军策应羽弄风,击破北狄主力。皇帝暴崩,羽澈提前挥兵南返。皇城里,毒死皇帝的羽行远借口皇后是柔然之后,以铲除柔然国势力为由头,杀害皇后和太子,立皇七子羽陆沉为帝。一向是羽行远禁脔的羽澈被羽行远选中,进宫监视新皇帝羽陆沉。为了更方便控制,羽澈被羽行远废去武功。
一个月后,羽行远进了羽陆沉的寝宫,当夜羽行远暴毙。继承羽行远摄政王身份的便是羽澈。
羽行远暴毙,内外震动。带兵班师的燕返是羽行远的嫡系,陈兵开封城外,要羽澈给一个说法,限期三天,三天之后带兵攻城。
羽澈在水源下毒,第二天晚上,燕返大军中毒死者过□□澈带兵袭营,俘虏燕返。
饮马河之战,大羽朝青春男儿,死伤十七万。
可怜无定河边骨。
战后,燕返被囚,与燕返交好的帝师李迟然被外放。
由是四年矣。
羽陆沉昏睡已经有几个时辰了。
羽弄风保卫开封城,宫里的侍卫宦官跑了大半。华盖殿大学士李迟然亲自执勤秋声殿。李迟然一身缁色长袍,男孩枕在他腿上,呼吸不匀,睡得不太安稳。
李迟然用帕子细细拂拭去羽陆沉额上的汗珠。
羽陆沉嘴唇发绀,青紫隐没。窗外日色斜仄。
侍女换了油灯的灯芯,又添了新油。
羽陆沉醒了。
李迟然微微笑着说,“该吃药了。”
羽陆沉挤出一丝很累的笑。
“师父……你……”
“别说话了,当心再咳嗽。”
“不,我必须得说……不然没机会了……”
李迟然突然愕道,“陆沉,怎么这么说?”
羽陆沉摇摇头,勉强抬起手臂,示意李迟然把药放下。
“师父,你懂什么是爱吗?”
李迟然失笑,你问这些做什么,身体都……
“师父,你知道吗?其实,我什么都懂。”
“我知道你不喜欢哥哥,我知道,你想扶我上位,可是,我不行,我知道的……”
李迟然:“陆沉……”
“所以,”羽陆沉突然睁开了眼睛。男孩眼底落着闪动的烛光。李迟然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陆沉!”
“师父,成全我吧。我这辈子,就让我为自己活一次。”
“让我为自己活一次吧。”
李迟然突然有些恍惚,他第一次见男孩是什么时候?
是他还是一个小小皇子的时候,他是新科的状元,来个宫里参加赐宴。他中途离席更衣,匆匆一瞥,看到花园里一个男孩认真地看着草叶上匍匐着的蜗牛。
要下雨了,男孩用手给蜗牛撑起了一把伞。
羽陆沉从来如此,他活了这么多年,却没有一次,那么炽烈地为自己活着。
是自己太自私了吗?
他长叹一声,男孩毛茸茸的脑袋又靠到了他怀里。
他抿着嘴笑了,突然感觉眼角有点湿润。
他也好久没这样过了。
那时候一切都没发生,如果什么都没发生过该多好。
他是一个王爷的老师,自己的学生是一个认真而听话的小王爷。他们讲经论道,可以从日出聊到日暮。
可是一切,又哪有那么多如果。
一切无非是无妄,是一场巨大的无可奈何。
对羽弄风如此,对燕返如此,对他李迟然来说,更是如此。
李迟然站起,退下,长跪,三拜九叩。
然后转身离开大殿,没有回头。
只是走到半道,他才发现自己脸颊上一片滚烫。
是夕阳吗?还是别的东西。
他在帝都的薄暮里站了好久,直到凉风入袖,直到帝都的夕阳已经红得像火。
他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慢慢地回到秋声殿。
他的男孩匍匐在床上,一动不动。
鲜血从他的身下流出来,蔓延成一朵很美丽,很美丽的花。
这是他的生命,是年年岁岁,从彼岸吹向此岸的风。
他笑了,又觉得苍茫。
他慢慢蹲下,连空气划过脸颊的感觉都漫长而麻木。
他轻轻唤他的名字,用手指慢慢插进男孩的鬓发摩挲。
“陆沉……”
“陆沉……”
他仿佛看到,隔着十年光阴,浩荡江山,那个花丛中给蜗牛撑伞的小男孩懵懂地抬起头来,看向他的方向。
男孩露出了自己的虎牙。
他笑了,对自己说,“嗯。”
天开云现琉璃碧,日落霞明玛瑙红。
李迟然点起蜡烛,一声不吭,抱住了他的小皇帝。
他深爱的男孩。
血污弄脏了他的宽袍大袖,污染了他用来书写绘画,下棋风雅的手。
可他不在乎,他只想抱起他,用自己所有的力气,用力地抱紧他。
从前害怕他病弱,不敢用的力气在今天再也不用克制。
他觉得男孩的身体清瘦而温热,他的泪水如此畅快,他在男孩的顺从里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活着的快乐——
与宏大的悲哀。
原来啊,你李迟然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活过。
现在,你们都可以这么坦然地离开了。
再也没有什么能分开你们。
李迟然轻轻梳理着男孩的头发,抚摸男孩逐渐没有血色的脸颊。
他抱着再也无法呼吸的男孩,走出了秋声殿。
或许在他第一次要求羽陆沉加害羽弄风的时候,今日的结局已经注定。羽陆沉只是虚弱,他并不愚蠢。
他知道,在羽弄风造反时,只要自己死在了李迟然这里,就能把大义的旗帜,拱手让给羽弄风。
好一个李代桃僵。
只是,现在李迟然再也不在乎这些了。
他畅快地大笑,落泪,带着他最爱的人,消失在帝都的万顷烟霞里。
此刻城外。
羽弄风的行辕落在当初京郊之战的战场上。
然诺站在旁边。
羽弄风拿着自己的海月清辉扇,一个人坐在帐外的胡床上,看着爬满青苔的开封城。
无妄的解药被他全部烧掉,羽陆沉的病已经无药可解。
六年前他亲手把这个男孩毁掉,终究是没能许给他这一整个江山。
羽陆沉如果走了,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他眷恋的人。
他没有任何立场去恨羽陆沉。
这本就是一场巨大的无可奈何。
又或许,他只是想在羽陆沉走出最后一步前抵达帝都。
看一看他亏欠最多的人。
羽弄风突然感觉自己老了不少,也懒得笑了。只想仗打完了继续做自己的富贵王爷。
只是这万菊堂改名蘅芜苑。
他的折扇上改画了两三残菊,万里戈壁,一片黄沙。
上书: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仅此而已。
是了,然诺,还有然诺。
然诺呢?
然诺还在……他跟了自己多久了?记不清了……
然诺走上前来。递上羽弄风的军旗。
军旗上两行字:东郭铁拐李,城北何仙姑。
横批:风流摄政王。
中间四个大字:奉天靖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