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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春日宴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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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岂有此理!”皇帝狠狠一拍桌子,“朝廷派去的御医也敢打!反了天了!”
他看上去愤怒至极,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没有人追责吗?那个暴民呢?!”
“回皇上的话,那群暴民按律当斩,但……是时城中,形势紧迫,而且参与者人多,法不责众,若是一并罚了,反而会引起暴动。因此……只流放了领头的两个人,其余人等便让他们各自回家了。”
皇帝一时气闷,周逊见他难过,对他道:“皇上。”
“……朕没事。”皇帝道,“随后呢?”
“在邹太医的一力支持下,兼之时令过去,时疫也就渐渐平息了。”
“当地建设医馆的钱可曾落到实处?”
何太医道:“医馆确是都建了,只是……”
“门庭冷落?”
何太医有些讶异地看向周逊:“这……周公子从何而知?”
周逊道:“面对时疫这等生死大事,当地百姓依旧迷信大巫不肯就医。又如何能期待他们平日里会去医馆看病呢?这些医馆里尚有医师坐诊,而不是变成了方士馆,已经是顶好不过的事了。”
何太医苦笑。
“宁可相信大巫,相信符咒,相信老天爷也不肯去相信真正能救自己命的药……”周逊淡淡道,“即使再派医师过去又有什么用呢?”
何太医道:“是啊,病人不肯吃药,咱们总不能抓着他们的下巴把药往他们嘴里塞吧?”
“章御医的家属呢?”皇帝突然道,“他们如今如何?”
“回皇上的话,”何太医道,“在章御医去世后,其家人便已经返乡了。章御医的儿子早逝,膝下只有一个孙女。他的孙女从小跟着他,也懂得一些医术。”
“只有一个孙女……”皇帝叹息一声,“章御医是因公殉职,给他追授表彰,小李子,你安排一下。至于他的孙女,给她多送些钱过去,照顾一下。”
小李子领命便要去安排,周逊却开口道:“皇上,一个孤女在乡下,孤身一人可不好过活。若是天降一笔横财,只怕要引来他人的觊觎之心。”
“觊觎?”皇帝有些困惑,“这可是我……是朕赏赐给她的钱,也有人敢抢?”
周逊笑了笑,神色间有些冷意:“天下盘剥孤女财产的方式可不止强抢一种。这世上多得是合法夺取孤女财产的方法,比如……嫁娶。章太医的孙女孤身一人在乡下,婚事可未必能由自己做得了主。若是她的宗族亲属看上了这笔‘嫁妆’钱,联合外人将她嫁予某人,她随后的命运,便不是她自己能做得了主的了。”
皇帝目瞪口呆。
周逊看见皇帝这幅不敢置信的表情,在心底里笑了笑。
……皇帝这是被他的阴暗揣测吓到了?
就像五王爷说的那样,他既然是生长在石头缝里的杂草,便永远做不了周采那样的鲜花一般的光明、柔软而温暖。
鲜花不必争取便有阳光、有雨露微风。杂草却要靠着搏命才能从石缝里生存下去。
“还是你考虑得周全!”皇帝一拍手掌,“这样,小李子,你安排几个可信的人到章御医的家乡去,拿着朕的信物去寻她,问她是想要留在家乡,还是想要回京城。既然她学过医术,若是她想要回京城,便让她到太医院里领份医女的职位,给她置办个小院子住下。之后给她立个那个啥……户口的事……”
周逊提醒:“女户。”
皇帝:“对,对,给她单立个户口,别让她被人欺负了。她要是想嫁人,也让人好好看看那门亲事如何,她是烈士遗孤,不要薄待了。她要是过得不好,就是我们朝廷丢了面子,连烈士遗孤都照顾不好。”
小李子领命。皇帝对何太医说:“你下去吧,关于时疫的事,朕和周先生会再做考量的。”
何太医:“是。”
皇帝:“你自个儿也可以想想有什么想法。朕看你方才发言,对此应该是有些想法的。等想好了,明后天来把平安脉时,可以和朕说说。”
何太医受宠若惊:“这……微臣鄙薄,怎可使得……”
皇帝摆摆手:“在医术方面你们才是专家,你们的想法才是最专业的,在治病这方面,朕得听你们的。不过具体怎么施行,还是朕说了算。你好好想想,也可以让太医院里的同僚们一起想想。到时候谁的意见被采纳了,朕给谁发奖金,你作为领头的,朕也给你发一份奖金。”
何太医深深叩首道:“皇上礼贤下士,微臣必不负使命。”
何太医揣着满腔的感动走了,御书房内只剩下周逊和皇帝两人。
“嘿嘿,”周逊听见皇帝小小声道,“不愧是我,甩锅都甩得这么熟练。”
周逊:……
“先生,谢谢你。”皇帝转过头去对他道,“我……真没想到过这些现实的考量,差点儿就害了人的命。”
周逊:……
皇帝:“咱们互相取长补短,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皇帝伸出手来似乎要和他击掌,周逊道:“关于西洲,草民有个想法……”
皇帝:“你怎么自称草民了?草民不好听啊,你还是说‘我’吧。”
周逊:……
“派医生救不了西洲人,能维持得了一时,维持不了一世。对于时疫,既要派医生治标,也要想办法治本。”周逊耐心道,“其病症之本,便是当地人对大巫的迷信。”
皇帝:“先生说得在理。朕这就派人去把那大巫砍了。”
周逊:???
皇帝:“那大巫不是自称有巫术死不了么,那就把他捉去当街砍头,看他死不死得了!呸,祸乱人间的骗子,把他一刀砍死便宜他了!”
周逊:……
皇帝:“贪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要历些危险,这话是……”
“这样行事太过于激进,若是放在平时,激进些也没什么不好。然而时疫当前,首要的还是要稳定民心。”周逊道,“时疫之事不能拖,尽早治好为妙。既然当地人迷信,那便师夷长技以制夷。”
皇帝:“怎么师夷长技以制夷?”
“把所要服的药、所要做的治疗方案,都装作是带有仙力、巫术的东西。首要的,还是要让百姓们服从治疗。至于医馆,应多加人手去看顾,不要让馆中医师再受到伤害。而药物的推广,既然大巫是当地的地头蛇,强龙不压地头蛇,便还是需要大巫的协助。”
皇帝沉默片刻道:“可是要怎么才能让大巫协助呢?我跟你说,我怀疑当地百姓这么抵制药物,绝对和他的利益集团私底下的推波助澜离不开关系……”
周逊:“那就打听出他的弱点,先从他最要紧的利益下手,并派刺客去威胁他的性命,迫使他与朝廷合作。”
皇帝:??
“先生你不是说不可这么激进吗?”
周逊笑了笑。
“如果做一件事之前便想着要面面俱到,那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凡要做事,必然是要有激进存在于中的。”
皇帝竖起大拇指:“好!”
两人接着商量了些如何在当地进行科普教化宣传的话题,皇帝将谈话内容一一记下,感慨道:“果然,学医救不了西洲人。知识就是力量。”
周逊看向他:?
皇帝道:“这两句话都不是我说的。”
周逊:“后面那句是谁说的?”
皇帝:“培根培先生。”
周逊“……”了一下,把这个奇怪的名字也记在了心里。
皇帝对今日的讨论结果深以为然,第二日便召集内阁开会,共商国家大事。
周采也在与会大臣之列——按理说西洲的事,是由他负责的。
皇帝要走时,周逊正在御书房外的桃林里,他仰着头,看着那树已经快要败尽了的桃花。
暮春夏初,桃花已经开尽了,只剩几棵错了时节的花树还结着几朵残花。周逊看着它们,突然想起了一桩往事。
一场春日宴。
一场使得他的哥哥周采……与五王爷初识的春日宴。
那是他少年时的事了。细细想来也不过是七年之前,却又好像过了一世一生般遥远。
那一年,他十二岁,周采十五岁。五王爷那时也是一名少年,他下江州游乐,知州设宴款待。
王爷素好风雅。他听说江州周家更有一名才子,风流俊秀无人能及。
“江州城竟有如此才子?本王倒要看看,他当不当得起才子之名。”
他于是起了好奇心,向知州提出,想见他一面。
知州欣然答应,第二日便广发名帖,举办春日宴。宴席设在城外桃林,桃林里灼灼艳艳,灿丽绵延。
周采着白衣,君子如玉。他着青衣,跟在哥哥身后。
春日宴的主题是咏桃。与会之人作完一首,便由小厮抄了,不留名,只留下一个姓,贴在同一张板子上。
王爷便由这板子上选出一首诗,诗的主人便是当日魁首。
周逊也写了一首。他没等到发榜,便因母亲急病发作而赶回去了。
第二日他为母亲奉着药,听见府里喜气洋洋。有人说,昨日发榜时王爷一眼便看中了一首诗,是周家公子所作。
这便是周采与五王爷的初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