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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西洲 ...

  •   这夜两人算是相谈甚欢。及至夜晚,皇帝睡在养心殿主殿,周逊则被安置在偏殿的卧房中。

      “收拾新的宫殿出来太费时间。所以暂时劳烦您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皇帝对他说,“我……朕让小李子找了几个勤快的人来伺候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和他说。”

      小李子在旁边很谄媚地冲他一笑。

      至于之后周逊将会搬到哪里、又将以什么样的身份在此处生活……又或是在宫外生活,皇帝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就好像他暂时也不曾思考到这一点似的。皇帝只是拍拍他的肩,让他先安心住在宫里,便回了自己的寝殿。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如今周逊,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于他而言,能有个栖身之地,就够了。

      ……直到走进偏殿,周逊才发现这个栖身之地实在是华丽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名家的字画、昂贵的玉器、奢侈的丝绸堆得让人眼花缭乱。那一刻,周逊几乎怀疑自己是到了内务府的某个库房,而不是抵达了自己的住处。

      被皇帝派来的宫女名为绿药。在内务府拨专人来之前,便由这名皇帝的贴身大宫女来负责伺候他。绿药长得温柔,声音也很有礼:“卧房在这边,请周公子歇下吧。”

      周逊坐在软椅上,绿药带着宫女替他更衣:“公子对宫中有什么问题,不必客气,来问绿药就是。皇上给绿药的任务,便是好好照顾周公子。”

      卧房收拾好后,绿药领着几个宫女就要退下。周逊道:“请绿药姑娘留步。”

      绿药停下脚步。她屏退了几名宫女,柔和道:“周公子有何事相问?”

      周逊看着自己眼前这位属于皇帝的贴身大宫女,他沉默了一下,道:“皇上的性子,一直都是这样的么?”

      绿药似乎没想到周逊会问这个问题。她顿了顿,对周逊笑道:“皇上的心思,岂是奴婢这些做下人的能揣测的。”

      周逊并不意外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且不说他方才这一问只是出于心血来潮。除此之外,皇帝是君,而绿药等人、乃至于绛卫等,都只是侍奉皇帝的奴才臣子,身家性命都被捏在皇帝手里。皇帝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他们这些下人除了尽侍奉的义务,又岂能过问什么。

      他于是点点头道:“是我冒昧了。”

      绿药向周逊行了一礼,便要离开。然而在离开时,绿药突然笑了笑,对周公子道:“周公子。”

      周逊抬眼看她。

      “若是放在过去,即除夕之前,小李公公若是如今日这般触怒皇上,是要受杖刑而死的。”绿药道,“在绿药之前,皇上身边曾有另一名大宫女,侍奉了皇上多年。那时正值夏日,有大臣在御书房中小憩,被蝉声吵醒。皇上因而大怒,斥责宫女们粘蝉粘得不够干净,将那日当值的大宫女,连同几名宫女太监一同处死。”

      周逊沉默了。

      绿药弯起眼笑道:“皇上自病愈后,脾气和缓不少。或许也是因这一遭想通了许多事,不再如从前那般气盛,或许也算是因祸得福。宫人们私底下都很感念如今的皇上。”

      周逊盯着她,淡淡道:“嗯。”

      绿药又道:“而且如今,皇上是极为敬重、喜欢周公子的。周公子大可不必害怕。”

      周逊哑然失笑:“我没有害怕。”

      他并不是如绿药所想那般,是在害怕皇帝过去的恶名。若皇上留下他,当真只是为了折磨他——又或者是视他为自己的男宠、猎物,他反而会更安心些许。

      相反,他真正忧心的缘由若是说出去,只怕是会让人啼笑皆非。

      绿药笑笑:“同周公子在一起时,皇上很开心。周公子大可把握住这个机会,对皇上多上一点心。皇上对人好时,是倾尽所有的好,但若是翻起脸来……周公子侥幸捡回这条命来,不用绿药多说,也会自己好好把握。”

      说完这话,她便退下了。在她即将踏出房门时,周逊突然道:“之前那位在御书房里午睡的大臣,姑娘可否告知名讳?”

      绿药的脚步停了停。

      “是翰林院周采周大人。”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道。

      所有宫女太监已然离开,周逊独自一人坐在床榻上。他看着蒙了一层轻纱的窗户,心想宫中所见的月与王府中所见的月并没有什么不同。

      与他少时在周府中所见的月,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小心的绿药只留下了只言片语——这些只言片语,恐怕也是看在他是皇帝的“新宠”的面子上。但周逊已经隐隐从其中窥见了属于过去的“皇帝”的几许浮光掠影。

      ——与宫外传闻中的皇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的确是暴戾残忍。只为了几声蝉声,只为了被蝉声从小憩中吵醒的周采,皇帝竟然便将近十名宫女太监尽数诛杀。也难怪侍奉皇帝最久的小李公公如此装疯卖傻。若非如此喜感,恐怕也难在皇帝的身边活至今日。

      可那残忍的身影,和这一日周逊所见的那属于青年的、天真热忱的眼神,却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一场刺杀,数十日昏迷……真的能教人发生如此之大的改变吗?

      周逊能明显感觉到,绿药对于皇上如今的改变,是乐见其成的——或许宫中绝大多数的宫人都是如此想的。他们到底是要给皇上卖命的,不必像从前那般噤若寒蝉、时刻担忧着自己的项上人头,总归是一件好事。

      可对于他来说,此事便不一样了。

      他是由皇帝保下的,且犯下弑君大罪。他的生死,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或许皇帝今日心血来潮留下了他一条命,明日头风发作,便能旧事重提,将他再度打入万丈深渊。

      他总是要弄清楚皇帝的所欲所求的。如今大仇未报,周家王府逃过一劫,而他不甘心就死。想要保住自己的命,他总该是要知道,皇帝到底是想要什么的。

      可皇帝他却……

      “温柔,我吗?”他想。

      皇帝说他温柔,说他有文采,说他是自己的朋友……

      周逊再度哑然失笑。皇帝留下他,总不会是想让他帮自己做功课吧?

      可皇帝的眼神,的确让他很想去相信他。他的眼神干净纯粹,没有杂质,虽然偶尔有点傻气天真,但更多的却是爽朗和热忱。

      周逊抓住了自己中衣的袖口,他想,皇帝方才,曾一把抓住过这个地方。

      他看着自己,对自己毫无阴霾地笑……

      他想让自己,相信他。

      他可以相信他吗?

      周逊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烛光。

      很久之后,周逊才吹灭了蜡烛。

      这一夜两人一人睡正殿,一人睡偏殿,端得是问心无愧。可放在有那么一点门路打听到宫里的消息、却又不知细节的人的耳朵里,便是皇帝再度宿在了周逊这里。

      深夜,宫中传来一声巨响。

      “皇上,”第二天一早,两人用早膳时小邓子回报道,“钟粹宫那边拿来了修建的单子。”

      “钟粹宫?”

      “回皇上,是赵贵妃所居的宫殿。”

      周逊握着筷子的手,停了停。

      他的余光中,皇帝愣了愣,停下筷子:“他怎么好意思……不,他要修建什么?你确定是修建,不是讨要古董珠宝?”

      小邓子道:“回皇上的话,修柱子。”

      皇帝:“柱子??”

      小邓子道:“皇上,昨夜赵贵妃听闻您宿在周公子这里,回去后就气得砸断了一根柱子。”

      皇帝:………………………………

      “得找个由头。”周逊听见皇帝飘忽的声音,“发泄一下他过剩的精力。”

      他的表情呆呆的,看着像是被雷劈了一遭。周逊觉得他这个表情挺好玩的。

      “就你幸灾乐祸。”皇帝对他道。

      周逊:?

      “有吗?”

      皇帝:“我感觉你心里在笑我……朋友有难不为之担忧,还笑,这是真正的好朋友该做的事情吗?”

      周逊:……

      他们都知道彼此在开玩笑,周逊于是喝了口茶,掩盖住自己忍不住抽动的嘴角。

      早膳后,皇帝照例是马不停蹄地去了御书房。而周逊没想到的是,皇上居然又把他给带上了。

      “把木兰香点上。”皇帝对小邓子道,接着,他又命人搬来“沙发”,“你坐。”

      周逊:……

      过往的太监宫女们都很很自觉,不过问,也不看。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皇帝批折子,周逊便替他将奏折分成几类,分门别类的排好、并以短时间写好备注。皇帝对周逊似乎极为信任,无论大事小事,都要问过他一遍、才做决定。

      皇帝连续在几本拍马屁的奏折上写完“已阅”二字后,终于烦躁得打了个哈欠。周逊看他这样,于是道:“既然批语都是一样的,皇上不妨试试简便些的法子。”

      “什么法子?”皇帝愣了愣,在和周逊对视间眼前一亮,“有道理!”

      下午,小李子端来了新刻的四个印章。皇帝握着印章,开始“唰唰”地盖章。

      四个印章上分别刻着“已阅”“移交有关部门处理”“很可,陆陆陆”和一个……

      诡异的人脸。

      这个人脸似乎在笑,笑容间却满是尖刻与嘲讽,眉目间透漏着三分不屑三分冷淡、两分傲慢两分看破红尘。

      周逊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在一本歌功颂德、拍马屁无所不用其极的奏折上按下了这个表情。

      周逊:“这个表情是……”

      皇帝:“黄豆微笑。”

      周逊:……

      “如此一来,会不会有些敷衍了点。”他最终道。

      皇帝:“有什么敷衍的?朕可是暴君,暴君就要有暴君的亚子,随心所欲。”

      他这样说着,周逊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了和黄豆印章一般的笑容。

      周逊:……

      “那……”周逊道,“这个有关部门是?”

      皇帝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

      周逊:?

      皇帝:“是你。”

      “喏,这本。”皇帝将其中一本折子递给他,“西洲疫病。”

      西洲地处景朝边陲地区,与大凉相邻。西洲中人多为牧民,靠畜牧为生。畜牧业发达,农业、商业、手工业不发达。西洲居民多迷信当地大巫,文化水平较低、文字普及度也不高。他们生活作风不太好,也没有什么良好的卫生习惯。

      西洲的信息在周逊的脑海里闪过,他接过折子。

      折子上是熟悉的字迹。

      ——周采的字迹。

      西洲气候湿热,兼多树林、沼泽,每至春夏时节,便是疫病的高发期。周采上这道折子便是为了请皇上派遣更多医生前往西洲,开设医馆治病救人。

      周逊依稀记得一年前西洲便有过这一遭。当时周采也是上书,请皇帝派遣太医前往西洲,并斥巨资设置了大大小小的医馆。

      他能知道这件事,自然是王爷向他提起的。王爷无不感慨地说:“阿采当真是心善,朝堂上谈及西洲人时,数次哽咽。反观那太医院中的太医,平时拿着皇家俸禄,临到需要时便一个个推三阻四,不肯过去。”

      周逊记得那时是一个秋天,他在旁边冷笑一声道:“周采若是真的心善,他自己怎么不领队去西洲?”

      “你!”

      “只教别人去,流几滴猫尿,动动嘴皮子的善良,谁也能做到。”

      王爷阴鸷地看着周逊,周逊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

      “怎么,又要把我打一顿吗?”

      “你若是有你哥哥一半的柔和善良,罢了。”

      王爷拂袖而去,周逊记得,那似乎是他刚入府不久后的事。

      那时他刚用瓷器碎片割了脉,被太医救回来,没死成。王爷那次来找他,本是为了求和。

      然而既然最初便是错的,于周逊而言,就没有“和”的道理。

      ……既然不过一年前便派过太医去西洲,怎么一年后又要派?

      皇帝对周采的这封折子似乎很满意,上面盖了“很可,陆陆陆”的印章。

      “我记得不过一年前,皇帝便依照这个法子开设过医馆、派遣过太医。”周逊道,“怎么不过一年西洲有出了问题?”

      “嗯?”皇帝愣了愣,“这时疫不就是每年一次的吗?既然今年又发了,便再派些人去便是了?”

      “皇上,何太医到了。”

      小李子从外间进来,对着皇帝道。

      原是每日太医把平安脉的时候到了。

      “何太医?”皇帝愣了一下,“昨日不是姚御医吗?”

      姚太医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医术不错,为人慢慢吞吞,深谙宫中生存之道。小李子道:“昨日姚御医回府时惊了马。姚御医在马车里跌了一跤,腰扭了,因此今日来诊平安脉的是何太医。”

      “皇上,何太医两年前进太医院,虽然资历浅了些,但医术可相当精湛。”

      皇帝摆摆手:“让他进来吧。”

      “何太医到——”

      身着深黛色长袍的男子进了御书房。他看起来二十余岁,眉目中还有一股蓬勃之气。

      何太医替皇帝把了脉。皇帝又说:“你替他也把把。”

      他,自然指的是周逊。

      周逊的右手腕上,还横亘着那条割腕时的疤痕。疤痕已经很淡,过个一年半载便会消失,但即使是淡淡的印记,何太医应该也能看得出来。

      何太医替他把脉,皇帝原本在抓着一根毛笔在转,眼睛盯到周逊手腕上的疤痕时,便顿住了。

      周逊的手腕玉白,很凉,偏偏有浅浅的红色的疤,很细,刚极易折。

      “啪!”

      “皇上!”

      “朕没事,没事……”皇帝用袖子擦了擦那只“biaji”一声打到他的脸上的笔在他的脸颊上留下的墨迹,默默地将脱手的笔放进了笔架上。

      “皇上……”小李子在旁边小声道。

      皇帝:“嗯?”

      小李子:“那个格子里,已经放了笔了。”

      他瞅着皇帝像是丢了魂似的,不断把毛笔往已经有笔的格子里插。

      皇帝:……

      “就你话多!”

      他仍旧盯着那地方看,像是在想那伤口的由来。

      何太医把完脉,皇帝问他:“逊先生身体可还安好?”

      “周公子思绪太多、忧虑过重,有亏空之态……”

      “那怎么办?!”

      “……然,微臣给他开几服药,熬着喝了,日后注意饮食,注意调养,过个三年五载也能恢复如初。”

      “靠!”皇帝摔了笔,“你一个年轻人说话怎么这么慢还打顿儿……”

      他说了几句,又估计是觉得自己这般发脾气很没道理,挠了挠头,又对小李子道:“端杯热水上来。”

      小李子:“热水?”

      皇帝:“多放红枣、枸杞,哦,他不爱吃苦的,给他多放点红糖。”

      周逊:“……皇上。”

      皇帝:“哦,顺便拿双筷子来,喝完了养生水,还能用筷子夹枣吃。”

      周逊:……

      小李子领命去熬养生热水。周逊被把完脉,便将自己的手腕收回了月白的袖子里。

      何太医在收拾医箱。周逊看着他,想……

      既然何太医是两年前进入太医院的,那么他对于一年前的事,应当知晓。

      周逊道:“何太医对去年西洲时疫之事可有了解?”

      何太医停住了动作,周逊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上有过片刻扭曲。

      像是压制着怒气的扭曲。

      “我听闻去年太医院曾派出过两名德高望重的太医前往西洲,不知何太医对他们……”

      “去年的两位太医,一名是章始炎章御医,一名是邹谋邹太医。”

      “何太医对他们二位可有了解?”

      “章始炎章御医是臣的师父,艺术精湛,性格谦和;邹谋邹太医医术随不及章御医,但性格也是稳重随和。”

      “西洲时疫再起,不知这两位太医如今?”

      何太医的牙齿动了一下:“章御医……已经去世了?”

      “去世?”皇帝愣了,“可是因为时疫?”

      何太医犹豫了许久,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该说,还是不该说。然而最终,他还是开口了。

      “若真是因为时疫,倒也算舍身成仁……”何太医低声道,“西洲的病人们不遵医嘱,不喝药,却去喝大巫烧的符水……因而去世。然而他们反过来却把此时怪在章御医的头上,和他发生了冲突……”

      “然后呢?”

      皇帝看向他。

      “然后章御医在争执中不慎摔了一跤,撞到了头……半个月后,便去世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天起每天一更,晚上九点定时发
    我看了好久V前榜应该是怎样的都没看懂QAAAQ好像V前好多榜都有字数要求?鞭腿之后又是啥?还是没懂……太难了感谢在2020-06-03 01:00:33~2020-06-04 20:0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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