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复来归》梁三刀

3、梧桐

　　陈月华在婢女侍候下起身，例行听婢女低声禀报各项事务。
　　“禀王妃娘娘，书房院子里那棵树枯了，底下来问补种什么。”

　　陈月华随意道：“补棵梧桐树。”言从口出她已然一惊，但只好面上不动声色。

　　她梳洗后抄写经书，一别经年那人音貌宛若从前，不由她心生无奈跟晦涩。
　　“小和尚，”她轻轻地道，“这下，可不止喜欢了。”

　　了无从午后小憩中惊醒，下意识看向空荡又空荡的门口心道，陈月华呢？今日怎么不特地来扰人清梦了？

　　他随后清醒，迷惘中再一次记起，陈月华，封昭华公主，早已嫁人。

　　他没有多想，只是平静地起身。青色僧袍挂在身上，略微有些空荡。

　　他走到案几旁，瞟一眼满是斑痕的竹杯，转身走到内室，熟稔拿出一木盒的茶叶，捻了几片开始冲泡。
　　他盯着那几片茶叶浮沉，面孔平静又认真。

　　茶水很快冲泡好，碧绿清透，同陈月华走的那天衣服颜色很像。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不变地习惯性看向门外。

　　梧桐树依然在那里，天依旧高远，深秋的风穿过不加遮拦的门口，吹得他的僧袍起了一角，手中端着的茶水也起了微小的涟漪。

　　他的心思随着茶水动了一动。

　　虽只是动了一动，却已足够他想起很多事情。
　　比如那日陈月华过于清透的脸色，比如她不让自己扔了杯子的玩笑坚持，比如她那天单薄的青色裙裾。

　　他站到门口，倚在她当日倚过的门框处，看向自己的位置。

　　居高临下，却清清楚楚。
　　陈月华站在高处，看他清清楚楚。

　　他又抿一口茶水，看了眼深秋清爽的天空。倏地一只孤雁飞过，苍黑色的影子渐渐远离，他静静地看着那个消失的点。
　　了无突然觉得有些郁闷，有些不痛快，什么东西积压在心头，使他烦躁得想要大喊一声，等开口又不知道喊什么。

　　他又抿了口茶水，攥紧手中的杯子。杯子中的水晃得剧烈，他忽然觉得这地方有些寒意，走下了台阶。

　　门外满是秋风。

　　他瞟了眼门框，虽则居高，却到底高处不胜寒。
　　怪不得她会冷。要是算算时日，也已经冷了有十年。

　　他又看看杯子，心里忽然安定下来，开始想一些早在告别那个秋日应该想到的东西，或许更早。
　　湘妃竹的传说，那只掠过的鸿雁，她笑盈盈送自己的相思子，借口是捉弄自己——相思子有毒。
　　想来不是捉弄。

　　如今她已嫁人远去。当初陈月华选择不让自己知道，想来今后也难有再相见的机会。

　　陈月华，他叹口气。陈月华。
　　你又何必？

　　你送我小物表明心思，又每每找寻借口遮掩；你私心作祟，欢喜在物件里送过来，昭彰言明喜爱，仿佛无所顾忌，当真对我欢喜。
　　可你又瞒得滴水不漏，仿佛置身事外，我从头到尾仿佛过路人。

　　胆大包天地隐晦爱意，又心慈手软放过他，让在禅境里空明不染。

　　他会喝茶，因为陈月华教他；他一向闭口不言，陈月华引着让他能够少言寡语却立身京中；他懂得揣测帝王心思、在帝王手段中存活，因为陈月华同他谈论帝王往事。

　　他不染尘埃，他站在禅境里。陈月华隔着禅境界限在人世给他一根鲜红明亮的糖葫芦，又给他一个杯子，给他相思子，给他又甜又酸的糖果子，要他好好保存。他起初伸手就接了，后来也未曾拒绝过。

　　陈月华就是他的红尘，是他的禅境。

　　“我佛慈悲。”他低下头垂目默念。
　　给了我十年后一次醒过来的机会。

　　“我佛慈悲。”不让我面对十年前送相思子那人被迫别嫁的不堪。

　　我佛慈悲，却只教她一人堕入苦海。

　　我佛果然慈悲。

作者有话说

　　小和尚也怪可怜，陈月华什么都做了，站在高处看他清清楚楚，永远掌控者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