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大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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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下）
㈠
天德五年，海陵王迁都至燕京。我常常看见小公子望着上京的方向，眼中闪着泪光，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那里曾是小公子初见海陵王的地方，是小公子爱慕与思念所起的地方，是小公子一腔爱恋所托非人的地方，是小公子痛失父亲的地方，是缘起缘灭是开始也是结束。
难道小公子不明白吗？从海陵王似有似无地回应他的凝望开始，结局就已注定。那是一位君王，是一位以残暴狂傲淫恶不堪杀人无数扬名的暴君，可小公子一直把他当作当年所见的那位喜爱月下饮酒诵诗闲逸静和的翩翩公子，公子说他励精图治鼓励农业，整顿吏政厉行革新，完善财制推广汉文化，可公子也没有忘记这是一位深谋远虑弑君篡位，以抢夺人妻为乐，两年杀尽宗族世家的皇帝。
动了心便是输，更何况喜欢上那样一位帝王，小公子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吗？
我在一旁偷偷抹去眼泪，走近他身侧替他披上大衣，“公子，天凉了。”小公子什么都知道，但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为了那三个多月未捅破的爱情，献上了一切。
值与不值，岂容我们这些外人定夺。
㈡
我只愿海陵王能对小公子有那么一点点的真心。
三年守孝期满，我们拜别老爷与小公子，数座青山，尽是墓碑。我望着眼中满是不舍的大公子和“小公子”，提醒道该启程了。
“小公子”猛地回过神，歪着头笑了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精明，“阿平，你带上些银两走吧，离杨家远远的。”
“不，二公子，我不会离开的！”我捏了捏衣角，我们杨家二公子名为伯杰，与小公子出生前后不过片刻，长相也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却是自小不愿研习诗书，早年便离家行于江湖，得知老爷与小公子过世后才急忙赶回来。
“家中仆人我也遣散不少，阿平却一直不肯走，哎，”大公子摇了摇头，再次看向我，“你可知，此计不成，乃是杀头抄家的结局。”
“阿平自小跟在小公子身边长大，杨府就是我的家，愿与公子们共进退！”也想要替小公子看看海陵王的结局，这是他至死也放不下的东西。
“那就留下吧！”二公子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背。与小公子从小的温柔善良不同，二公子行为举止中都带了江湖人士的豪迈爽朗，但我知道二公子并非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直率，毕竟代替小公子的身份重返朝廷一事就是他主谋的。可我不知报仇两字需要背负些什么，我仅作为仆人，只知跟随。
㈢
后来的一切是那般顺利，“小公子”服丧期满后复出任职，完颜亮赏赐给他金带袭衣，又赐给他白金，以便奉养母亲，还改任左拾遗①。大公子则起任翰林待制，兼修起居注。后迁任直学士，再改任右谏议大夫兼任著作郎，仍兼修起居注。
让大公子兼修起居注的目的不言而喻，二公子为替小公子与老爷复仇付出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只是他时常留宿宫中，杨府也常常收到赏赐。海陵王大概把这当作一段见不得光的情事，而杨家兄弟眼中这是难以启齿地痛苦，唯有我觉得，这应该是小公子一生所求却得不到的爱情。
杨家这场偷偷摸摸地复仇唯一被人发现的那一次也被大公子与史官压下了，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
完颜亮举行殿试，进士吕忠翰名列第一，在没有公布之前，完颜亮把吕忠翰的试卷文章拿给杨伯仁看，问他文章是好是坏，杨伯仁回答说：“这篇文章应该属于优等。”完颜亮说：“这是此次殿试的状元。”杨伯仁因为自己事先知道吕忠翰排名第一，于是就夜间住在御史台，一直等到宣布了状元的名字才从御史台出来。完颜亮对杨伯仁做事的谨慎周密非常赞赏。其后，杨伯仁转任翰林修撰、著作郎。②
㈣
至于真实情况到底如此，我从未开口问过二公子，我只知那日他精疲力尽地回府后昏睡了一天，连我也不准近身。
长达六年的以色侍君后，杨家深得皇上厚爱，大公子借反对亲征南宋一事退出海陵王视线功成身退，二公子则不听劝诫执意与海陵王共同出征，他临行前强行遣我离府，再往后的故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正隆六年十月，东京留守趁完颜亮南下伐宋之机兵变称帝，改元大定。海陵王决定先取南宋或至少顺利渡过长江，捞回个"面子"后，再北上与新帝抗衡。正隆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完颜亮集中兵力，勒令将士：“三日渡江不得，将随军大臣尽行处斩。”
激起了兵变，兵马都统领耶律元宜与其子王祥和都总管徒单守素、猛安唐括乌野等联兵反叛，与完颜亮近卫军将士共谋，于次日拂晓发动兵变。
完颜亮闻变，急忙起身穿衣。这时一支箭射入帐内，他拿起一看，很吃惊地说：“这是我的兵器啊。”刚伸手取弓，便被背后袭来的短刀刺中倒地。耶律元宜代行左领军副大都督事，率军北还。完颜亮被以庶人之礼安葬。大定二年四月，降封为海陵郡王，谥号为炀，所以又称海陵炀王。
这是我在茶馆听到的说书人的版本，众人不解那背后袭来的短刀，认为是野史杜撰，我却在众人惊异地目光中泪如雨下。那是二公子这六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换来的海陵王愿意展现于他人的后背。不知小公子泉下有知该如何作想。
定是痛哭吧。
我又想起了小公子，守孝两年的时间里他日渐消瘦，对于背叛了礼法爱上了君主的自己，一方面无比厌弃，一方面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加之对父亲兄长的愧疚，使得小公子在一个雪夜陷入重病。
彼时我跪于一旁，听着小公子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后撒手人世，若是大公子与二公子知道后定会悲痛不已，我便一直没有转述。
在二公子的计划之下，杨家兄弟深得新帝所重，二公子于朝堂之上混得如鱼得水，我想他既然已经决定替弟弟而活，那便是抛弃了江湖的自在，愿意屈于礼教，放弃了杨伯杰一生所求，决定替杨伯仁走完他自小所期待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生了。③
㈤
我也慢慢老去，守着杨家的秘密老去，也守着小公子所有的爱老去。
这世间最后，也只有我还记得小公子曾经是那么的爱过一个人，哪怕至死，都未曾恨过一分。
“愿，愿陛下，万……万寿无疆。”小公子走前还在笑着。
我家小公子是当今天下最好的人。
【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大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