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叆乔

172、风平浪静（八）

　　偶然间妹给我送过来一本周记，说是三番四次搬房子后留下的唯一一本了，我便又拿给孩子们去看。原来五年级的孩子是可以每天写完三四百字的，原来五年级开始我就能够每学期写完一本周记了——故去的越来越远了。

　　“人们都爱秋天，爱她的天高气爽，爱她的云淡日丽，爱她的香飘四野。”我也写过秋天，整个暑期末尾我所有的周记都关于秋天，我也写茅草屋、写淡粉的荞麦、金色的大麦、累累的果实、火热的收成、丰收的笑脸；飘零的枯叶、零散的牛羊、高远的天空、薄如纱的云以及红如火的夕阳，我写得太多太多了，我总是满怀一腔热情地去写，倾注我的心力，倾注我的感情，把那秋天或或写得丰富热闹，亦或悲阔寂寥。

　　可那些文字都不再存在了，它们随着一场打水零落得无迹可寻了，无论何时在怎样的情景下忆起，这总归都是一大无法挽回的憾事。2020.12.08

　　我又开启了自言自语模式，“我的男朋友，首先他要有——”
　　叶尔多斯，“脑子！”
　　“……这个有点难，哈密有脑子的男人还是有点少的。”完了，我以我狭小的的认知得罪了一大众人，不，短期内甚至一两年内会看我文章的哈密人真的暂且寥寥无几。

　　今天来了新同学，孟泽，第一天来就不知轻重地可劲儿甩笔，往我们班雪白的墙壁上撒上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红墨水，完全没有宛如一枝红梅，感觉糟糕透了。拿纸巾擦时红墨已干在了墙面上，已经渗进去的，想必是很难粉刷干净了的。然而他没有表现出一点点愧疚之意，我也不好对新同学就给予严厉的指点。

　　孩子们都说让我第一天不要太严格，像只母老虎似的把新同学都吓走了，这样班里的学生就多不起来，我就会一直穷下去。所以要对他们宽容一点，等他们适应自习生活了，慢慢地，再秋后算账。

　　正确，前三天来主要还是具体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学习习惯、他现阶段所拥有的自制力和意志力，也不会给布置过多的任务，先让他得意几天。

　　等熟悉一些了，再根据学情对症下药，循序渐进。
　　一来就给下马威的话，会让孩子产生逆反心理，不利于后来的相处。

　　所以可能会存在有些作业没有及时顾及到，有些题目没有一时讲懂的情况。孩子理解知识也是一个从模糊到清晰的过程，不是一下子就明晰了，也希望家长不要着急。

　　昨天作业看下来，这孩子整体的语文和英语基础都是不错的，数学的理解力也很好，讲完的题目能够一次性改对，稍微难一些的还是需要慢慢理解，多练题。

　　就是话多一些，需要人时刻提醒，把孟泽的座位调到我讲桌旁边，情况会有所改观。2020.12.08

　　叶尔多斯，“今天阿不都拉走了我很伤心，我日思夜想，想他的怒气，想他的稚气，想他的拗气。阿不都拉回来吧！”2020.12.09

　　叶尔多斯，“我这辈子的修行没了，有人偷窥我。”
　　杨嘉辉，“偷窥你吃屎。”
　　“偷窥我偷窥到杨嘉辉吃屎。”
　　……除了口头上不饶人，怎么就真的一无是处了呢？

　　叶尔多斯，“今天杨嘉辉来了。那王八犊子不还钱，跟我装犊子，还扯犊子，我有一天会让他完犊子。”个子小小，口气不小。不过，这有了新欢忘了旧爱的，这真的合适吗？说好的写一周日记怀念阿不都拉呢？就怀念了他一天，第二天就跟我说，“走了的人你就忘记他吧，当他没来过！”这小不点！

　　叶尔多斯不来的那一周，阿不都可是天天都念叨他，想尽办法去找他去叫他的啊，那时候阿不都拉还唱了一首歌安慰老师，“快乐的事你就记得，伤心的事你就忘了。”

　　如今阿不都拉回家去了，倒是没人念叨他，没人挽留他，没人寻找他，没人日日夜夜记得他，想来着实挺令人伤悲的。

　　我想，他大概也是真的写作业写累了。

　　那些情绪，无处安放。
　　老师就只有你们了，不管别人怎么样，同学们都要加油啊！
　　许生涛，“老师，别人说我不写了，你就说爱写不写，他就会哭。”也许是，也许不是。

　　生活渐渐变得单一了，忧愁也渐渐变得不可控了。孩子们都不爱学习，我心里总是这样的感受，无端一次又一次的题型计算、答案核对让人眼前一团恍然，惶惶然的数字，惶惶然的单词。他们极讨厌中规中矩的计算，总要打来打去，总要写得全篇都是错题，总要满地打滚说不写不写，总是无端摔门砸桌子，脾气比老爹还大。

　　我开始觉得我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或者我也许不适合做老师，源于我不愿变得面目狰狞，我不愿为了他们能够写题而无所不用其极。

　　班里的孩子也越来越少，我开始觉得有愧于谁。大家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无论遇到怎样的挫折，可我今天却无法。那希望越是充盈，这现实便显得越是干瘪。美丽的公主应该配王子，我今天做了一回公主，可是没有王子，以后的生活也同样没有。都说漂亮的女孩子应该嫁个高工资的男人，可惜她漂亮，美得像朵花，她没有机会遇到那样的男人。

　　小孩子可以闹，我时常严格要求，我也偶尔迁就他们。可我从不能闹。

　　小孩子可以哭，我会问缘由，我会减作业，我会买零食，多少都会哄。当我一个人走在街上，面对这些一次又一次的闹腾，可是我不能哭——因为没有人哄我。他们总是聒噪，他们不懂得我的心。

　　他们时常给我一种错觉——无论付出了多少，他们不会记得你的好。2020.12.09

　　赛力克直接带来一新同学别列克进了班，“老师，你看，我帮你叫学生，不要让我上寒假班了！”这孩子的执行力啊，昨天还威胁我说要投诉我，今天就想了办法化干戈为玉帛？

　　叶尔多斯，“老师昨天露出了真面目，那昙花一现，结果你今天才来，哎，可遇而不可求。”
　　我，“实打实说，你们明天带女孩子来班里不？”
　　叶尔多斯，“赛力克，那不行！”
　　我，“赛力克怎么了？”
　　叶尔多斯，“唔咦，那不就是？不是一个女孩子？”
　　我点点头，“嗯，越多越好。”
　　“他每个班有一个女朋友，都叫过来，就暴露了。”这孩子，光说不说假把戏，不过——我喜欢。
　　赛力克，“老师，你还缺不缺钱？我帮你叫学生，还有一个四年级的，你带吗？”

　　赛力克，“老师，你能不能关心一下差生，你就关心学习好的，你能不能关心一下我？你都不给我讲题。刚刚我们打架，你就抱住叶尔多斯，你都不管我，我也是你的学生啊，你能不能看见我？”

　　赛力克，别名赛力克苏菲亚，赛力克古丽，那都是因为长得太美又太会撒娇了。

　　别列克，“我被老海王打死了。”
　　叶尔多斯，“好嘞！”
　　别列克，“我死了我是人类，你就依旧老海王！”
　　叶尔多斯，“那我……切腹自尽，啊！”

　　叶尔多斯，“不是写四分之一面嘛。”
　　我，“那时工作日的，周末一天就写这一门，不应该写一张？”
　　叶尔多斯，“这么说今天下课后不上晚自习？”
　　我，“可能。”
　　叶尔多斯，“我不要可能，我要一定。”

　　好了，这卷子就写完了。
　　阿不都拉，“叶尔多斯你考多少？”
　　叶尔多斯，“扣八分。”
　　阿不都拉，“考八分？”
　　递给你一个翻出白眼的眼神——

　　许生涛，“啊不，这俩儿一个是地雷一个是炸弹，我坐到中间一排绝对死得快，这两个一打起来绝对成炮灰……”

　　像数学考五六十上不了七十分的学生，他不是粗心啊或者因为卷子太难，大家的卷子难度一样，考八九十的大有人在，考不好只能是因为前几年的基础没打好，他遗漏的、空白的知识点太多，综合在一起就上不去，没有养成数学思维习惯。

　　放到这边晚自习，作业写全错了我也很难给他讲懂，讲题本就是就着两三道不会的题型来讲的，通篇讲那是没法讲的，但凡稍微思考一下也都是能做出来一部分习题的。
　　建议寒假课能报两门的家长还是报两门，把数学也报上，我们数学老师讲课很生动的。另外这次寒假课是五折优惠，五百元四十节课，一个小时十来块。

　　上课还是和自习不一样，一个老师备一堂精彩的课需要两小时，过课需要一小时，上课需要两小时，再负责一点的，看孩子完成课堂练习需要一小时，总总也有六小时了，所以这一堂课下来老师花费的绝非课堂上的那一点点时间，而最能体现一个老师的专业素养和教学水平的，正是在课堂。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最能够帮助孩子掌握知识点、养成思维习惯的，亦是在课堂。2020.12.11

　　今天就写了一张数学卷子，叶尔多斯来了在打着玩，后来趁吃饭的时间打游戏，说了半小时话不愿写，后来愿写了写完了不愿意改错题，我讲完他才开始改的。

　　我看会书或者给别人讲题或者安静批改作业，他就跳上跳下、窜东窜西、看这看那、勾勾搭搭，或者玩会游戏、上会厕所、去会厨房喝水，进进出出来来去去，过会儿坐在座位上唉声叹气，“我不想写数学，我不想写数学我不想写数学……”一会儿又打起精神来，“苦中作乐、苦中作乐、苦中作乐……”

　　今天来得早，那会儿还没到中午一点，他下去买了点东西，上来说了会子话，我说写数学，他讲了半个小时条件，我说写数学，他和杨嘉辉说了半个小时相声，我说写数学，他哗哗哗写了半个小时。

　　上了语文课，他吃了半小时晚饭，打了半小时游戏。
　　回来给他们买了橘子，吃了二十分钟。我说写数学，他不想写，跑到外面打了十分钟水；我说写数学，他不想写，跑到厕所呆了十分钟；我说写数学，他不想写，发呆画画天马行空；我说写数学，他不想写，装疯作傻窃窃私语；我说写数学，他不想写，唉声叹气看东望西，摔了本子扔了笔，“啊不会。”家长这时候打了电话，他哗哗哗写完了剩下的。我改了卷子，他不想改错题，我讲题，他发脾气，我接着讲题，他接着发脾气，他摔卷子、摔本子、摔笔、摔衣服，弄得四处哗哗作响。我生气我让他去一边写，他写了一阵子，我过去看给讲题时家长来了电话。
　　小孩子他就是这个样子，不是说坐着这里坐三个小时就能规规矩矩完成三个小时的任务，他总要打来打去、追来追去、吵来吵去、闹来闹去、异想天开，而后忽然玩够了有觉悟了，赶紧写完些作业。

　　我周末把一两个人的班课都推掉了，因为先前布置了的周末作业，没有一个人完成，根本没有自主完成作业的意识。周末腾出时间叫他们过来，是想尽快培养他们的责任心、专注力，因为下学期新校区开了，我不可能有大量的时间从早到晚地和晚自习班的孩子们待在一起，毕竟晚自习挣得工资是固定的，主要的提成还是在周末课。

　　但这三个孩子我从四年级开始带的，带了有七个月了，虽然各个调皮，也还是对他们有感情的，希望以后就算没有人天天看着了，也能够自主学习，所以周末写作业的习惯还是得培养的。时间也不多，最多也就空出一个月来看着他们。

　　如果觉得孩子太辛苦了他周末也可以不来不写作业，平时也可以十点回家。一周晚自习五天是带薪工作，周末再讲作业就是义务劳动，很多新同学也一周只需要来够五天，剩下的时间随意分配，只有他们仨儿我在看着，愿意学的我教，不愿意学的凭他的心情去罢。

　　叶尔多斯多聪明的一个孩子，他能考班级第一，也有机会考年级第一，能够有所成就，为什么他就不值得培养？为什么他的发展就不能得到家长的支持？

　　我话往狠了说，要想考上二中，从初中开始作业写到凌晨一点是常态。如果不是为了考二中，让孩子补课让孩子好好学习又是为了什么呢？2020.12.13

　　哎，虽然不想写数学，但是也过会儿写个日记，过会儿看篇文章，过会儿记个单词，待在班里也不是一无所获。

　　我，“作业写完了就能回家的，外婆在盼着你回去，可是你在这里玩游戏玩得不亦乐乎，早也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叶尔多斯，“不，你说我可以，但是不能说我外婆。”
　　我，“我是在说你。”
　　叶尔多斯，“不！在我眼里都一样！”

　　别的班老师给自己学生买吃的，而我是到处搜刮自己学生的吃的。

　　爸不赞成儿时的我读《红楼梦》，说是在谈情说爱，不赞成读《三国演义》，说全是阴谋诡计，不赞成读《水浒传》，说充满暴力杀戮，唯一能看的只有《西游记》，所以少年时期乃至青年时期的我总是充满幻想。先前说这些话，我总是引以为傲，想全是因为爱，如今看来，这爱不过是于狭窄缝隙里的合理束缚。这样培育出的女儿是怎样的人呢？善良的柔弱的，她看待事物的范围，确是只有一点点了。2020.12.13

　　别列克这娃子，闹来闹去被一根小木棒正中脑门，哭了。
　　叶尔多斯，“杨嘉辉也被我打哭过。很多人平常很调皮，哭完之后都仿佛陷入了沉思。辅导班没有人没哭过……老师我们都哭过，没见你哭过。”

　　“我又不是小孩子，哭什么哭。”
　　杨嘉辉，“谁说的，老师哭过，叶尔多斯走的那天，老师拿纸巾擦眼泪。”

　　这小孩忽然沉默了。我道，“嗯？哦，是的。”如今想来也不知道有什么到底值得哭的，真是挺像个傻子的。
　　杨嘉辉，“你上次也哭过，因为读书读得没有我们好，我加了五分，许生涛加了四分，你只加了两分，就开始哭。”

　　我，“数学题不想写不会写，也会哭。”
　　别列克忽然，不哭了。2020.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