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笙曲》蒋富贵

2、第2章

　　我看见一片猩红色，世界忽然变得很嘈杂。我听见有人在叫爹爹的名字，有人在叫叔叔的名字，还有人在低低唤着我的名字：轻语，轻语。
　　爹娘走的时候不是这样的红色，是白色，令人作呕的白色。白色的尸体，白色的孝衣，白色的灵堂。我听见林伯跪在门口大哭，将头磕得“嘭嘭”作响。我觉得奇怪便问叔叔林伯为什么这样，叔叔没有回答我。林伯就这样一直跪到了爹娘出殡那天。
　　后来，叔叔在众人拥护下接下了丹庆堂的掌柜一职，林伯就随他爹一样成了管家。
　　叔叔问我以后可还想过生辰，我说不想。叔叔抚着我的头说轻语乖。真好，至少叔叔还在。
　　叔叔没有搬进林宅，而是另辟了一处与林宅毗邻的宅子，怕我无人照料将我接进新宅子里住。祖宅就这样变成了一尘不染的空宅。
　　我常常不打招呼地跑进叔叔的书房，这时候叔叔就会迅速打断林伯的话头让他出去。我不喜欢这样的叔叔，所以后来我一进门就满院子喊他：叔叔叔叔。
　　我越来越不喜欢上私塾，别的少爷小姐下学总能结伴玩耍，我上下学却只有六个面露凶恶的家丁。我请林伯找叔叔说说，林伯却说：小姐，先生是为了你好。我不想让叔叔担心，也不想有家丁跟着，所以我决定不上私塾。我可以借口夫子迂腐无趣。
　　果然叔叔同意了。
　　叔叔找了坞原最好的先生和画师来教我，叔叔待我无微不至，比爹爹在时更好。而且叔叔将丹庆堂打理得较先前壮大了许多倍，反正我素来不喜药材，这丹庆堂姓不姓林有什么打紧。家里总有老人叫我提防着叔叔，变着法地告诉我丹庆堂必须姓林。我偏不，如果林家的大小姐连最普通的药材都不认得，是不是叔叔就能名正言顺地掌管林家药铺了。
　　在宅子里的日子总归还是无趣，十年间我至多出了十次家门。直到我遇见明远。
　　那日，叔叔不像以往那般陪我去湖边写生，家丁却一个也不少。我画到一半想起叔叔最近似乎忙了不少，难道是丹庆堂出了什么事。一时不慎，画纸就飘进了湖中，比家丁更迅速的一个身子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湖里，岸边两个跟班着急地喊少爷少爷。
　　他将湿透的画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在岸边的青石上，温和地冲我笑笑说：姑娘别急，晒干了就好。
　　明远的世界是我不能想象的酣畅淋漓，他毫无顾忌地跳进湖里，将自己的跟班绑在荒郊野外的林子里，他甚至帮我甩开了家丁的监视，原来我的人生还可以这样度过。跟明远结伴的日子太刺激了，我想我迷恋上这种感觉了。
　　明远问起我的生辰，说要送我一份大礼，我原已不过生辰，却实在好奇这份大礼，遂说了日子。生辰前一日明远将一只毫不起眼的白银镯子套进我的手腕，动情地对我说：轻语，我们成亲吧，明日是你的生辰，我上门提亲去。
　　我仔细瞧着那镯子，打趣道：明远，你不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吗，怎么送个礼物如此寒酸。明远却说那是他母亲的遗物。明远与我说了许多成亲后，我们如何如何。我却半分兴致也无，叔叔呢，叔叔怎么办？我挣开明远，一路奔逃进家中，我从未想过要离开叔叔，明远为何要说我要离开林家，我与叔叔不能永远生活在一起吗。
　　叔叔不在卧房，我却看见了墙上的画，画上穿着长褂子的男人是叔叔吗？那他牵着的那个小女孩就是我，可叔叔怀里那个曼妙的女子是谁。我将将要十八岁了，叔叔怎还认为我是那个八岁的小丫头。我恍惚间烦乱无比，想去书房寻叔叔。
　　在门口我听见叔叔似乎在对林伯安排些什么，且反复叮嘱千万瞒着我。我想，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我姓林，他姓胡终究是怎么也无法逾越的沟渠。
　　我在房里伤感了许久，奶娘一直断断续续的说些什么小姐千万要为自己打算之类的话。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我听见奇怪的猫叫声，看外头的天色，现在不过寅时，明远这时候找我做什么。
　　明远火急火燎地叫我赶紧收拾东西随他一起离开这里，还净说些胡话，什么胡笙就是害死我爹我娘的凶手。明日我的生辰，他要正式将丹庆堂纳入他胡氏所有。我冷笑，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明远，你为了娶我就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来。
　　一路被明远拉扯着进了他家的宅子，我才终于知道：赵明远，原来我们赵林两家是同行。你们文良堂今年千方百计打压我们丹庆堂还不够，如今竟丧心病狂到如此侮辱我叔叔。
　　我终于见到了纵横坞原药行数年却从未露面的文良堂的掌柜—赵文良。这个西装革履的老男人与我叔叔长褂薄衫温文尔雅的样子毫不相同。却总给我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却说当年林伯受叔叔指使在爹娘从瑭山回程时痛下狠手。否则三人带马车一起坠河，怎的只有他能活着回来，还当上管家。赵文良给我看了他前日收到的我生辰喜宴的请柬，可我早已不过生辰。
　　我想起林伯跪在门口磕头，想起叔叔与林伯屡屡在书房商议却从来背着我，想起我每次出门那六个彪形大汉。为什么一切都跟他们说的那样吻合，我突然觉得冷，仿佛这十年在冰窖里生活的寒意全数袭来，我打了个寒噤，失去了意识。
　　从明远的怀里醒来，我看见他的嘴巴在动，可我什么也不想听见，我想文良堂我是不能再呆了，无论如何将来丹庆堂都是他的敌人。
　　回去的时候奶娘急得恨不得拿刀子剜了我。丫鬟们麻利地给我换上新衣服，一个劲夸小姐可是坞原城长得最标致的了。出门之前，我去叔叔的书房，拿走了他书柜暗格里的东西。
　　我进门的时候，叔叔一眼就看见了我，他仍像以前那样宠溺地看着我。真冷啊，这么多年，爹娘一定也很冷吧。我看见叔叔皱了皱眉，正想动身来迎我。
　　别过来，叔叔。
　　我听见“砰”一声，世界变成了红色。

作者有话说

　　我说轻语妹妹，虽然我也很同情你，但是我是不能原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