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奈听风》夏岚阁下

26、第二十六章，光影

　　宁泉的俱乐部变成了一家大型购物超市，自开业以来顾客络绎不倦，日用百货，新鲜瓜果，琳琅满目，任凭你火眼金睛，也找不出当初污秽凌乱的痕迹。城市就是这样，会努力以最光鲜的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包括我们那个钢厂职工宿舍楼，因为老，老得影响市容市貌，所以也要换掉。拆迁，大家都懂的是不是？暴发户！当然也还有“钉子户”。如今的拆迁改造，说起来还是挺人性化的，不会哪天就莫名其妙地来一拨人带一串虎虎的机械设备，呼啦呼啦就给你推到，一般都是要全体业主签字画押，和和气气欢欢喜喜地完成这个事儿。在开发商和业委会大妈来我们这大院儿里商量这个事儿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蹦出来说“老子不干！死也不准拆！”必定这老得带不动空调，用个电磁炉也能跳闸的老房子，住得大家都苦恼。特别是楼上的大妈大爷们，老胳膊老腿儿，别提有多期待电梯房。再加上这地儿出于中心地带，一旦拆下来，儿子孙子都有份儿，原本住一家三口都够呛的宿舍，能换个四世同堂的双卫多室，谁还能犯傻要反对？
　　全院儿116户，仅仅3个小时的动员大会，三天思考时间，再加上半天功夫签字画押，就完成了115户。我妈是等那三天都度日如年，生怕开发商反悔，她很热切地期待给咱们家换个好点儿的房子，免得总被住商品房的田小东妈妈嫌弃我是筒子楼来的。她其实是想太复杂了，田小东妈妈仅仅是爱碎碎念，心肠不坏。
　　到了签合同那日，大院儿里别提多热闹。大家连画押时指尖儿那点儿红印泥都舍不得洗掉，相互道贺，真是喜庆得很。周边儿几个早早搬进拆迁补贴房的人跑来看热闹，大家就把手一挥：
　　“老杜老李老王，你们好哦，都住了好几年新房子了。哎呀呀，我们总算也快熬出头啦！这个开发商是国内最大的房地产商，政府还给了点配套资金……”
　　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生怕人家不知道咱们这院儿赔付最高，还不忘扬扬手，显摆显摆沾印泥的指尖儿，生怕人家眼睛不会红成火。
　　啊哈，经历过拆迁的土豪们可能都懂，这事儿从来都没有顺利到不起涟漪，总归是会有点儿磕磕碰碰。这不，就在大家都热火朝天地收拾旧家什，准备搬到城郊的过渡房去的时候，告示又来了:
　　由于签字通过率不达百分之百，暂缓拆迁。
　　大家一窝蜂地涌了出来，急切打听到底谁那么没脑子，居然不签字。打听来打听去——山奈家。最开始谁也没注意这茬儿，她家的故事一直在邻里之间越传越精彩，可那一直紧锁的房子，谁也没太在意了，包括我。
　　不过大家都把这件事儿都寄托在我身上，首先，我是山奈最好的朋友，一年前跟山奈妈妈单独相处时间最多的也是我；然后，我男友是警察，在他们眼里，警察无所不能，当然是指遇上什么事儿需要解决的时候。
　　我心里清楚得很，山奈妈妈是最后的希望，田小东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山奈家房子又不是写的他名字。打了山奈妈妈电话，关机。只好再次奔向医院，我能想到的只有那里，在此之前，她打哪儿来我根本不知道。
　　医院的陈设和氛围一如既往地让人高兴不起来，中间监护室所在楼层比较安静，稀稀落落地几个人垂头丧气候在走廊里。我一个一个仔细辨认，没有山奈妈妈。到值班护士那里问了一下，说本层楼没有叫“宁泉”的病人，难怪我没找到病人家属。当时挺失望了，不太能接受宁泉这种人居然出了重症监护室，一般来说，都会是去了普通病房，至少我平日里听得最普遍的一种说法是“刚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所以我就急急忙忙奔普通病房，兜兜转转几大圈，住院部、门诊部问了个遍，都没有叫宁泉的病人。他妈的，难不成这王八蛋直接康复出院了？
　　站在医院大门口，我灰心极了，感觉自己很没用，不知道宁泉是死是活，很令人沮丧；找不见山奈妈妈，白瞎了邻居的托付。无奈，沿着街边一直走着，颓败感萦绕在周围的空气里，了无生趣。这几年来，等待山奈，寻找山奈成了我生活的主旋律，再看看自己，工作和生活均无起色，唯有年华渐逝，中年将至的无力感越来越强烈。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那家超市门口，门口有工作人员拿着大把的气球在招揽顾客，高声宣传里面正在进行的低价抢购活动。心情突然放松下来，强烈地想以逛超市的心态进去好好逛一逛。推车的、提篮子的，买菜买肉买糖果的，各取所需，自由快乐。在调料展品区一角，有“仓库重地，顾客止步”的牌子，浅卡其色的门上贴着“勿进”标识，友好而严肃。我记得这里，是俱乐部入口，我站的位置正是那个俗气的“醉”字屏风所在。曾经所见的一切，像一场梦，淹没在这食盐鸡精香油老抽白砂糖的货架中。
　　我想，所有的不快都该过去了吧？不管是活得潇洒自在，还是被磨砺得千疮百孔的人，都还是不要对某种经历有执念才好，人生一世，坎坷不平，妖魔鬼怪，兴风作浪一时，终会过去的对吗？
　　看来大家住新房的愿望会暂时搁浅了，算了吧，能成，是缘分，失望，是缘分未到。
　　我也要放下，不再计较别人死活，随缘活着，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身边人。特别是田小东，不能弄丢了，得去把他名字填在我的家属栏上。

　　拆迁的愿望被搁置，钢厂宿舍楼里没有任何一家人不失落，楼下聊八卦扯闲话的人比以前明显少了很多。受这个事的影响，我爸妈在准备我婚礼的事情上明显没什么积极性，还好我自己早早做了计划，拍照、请柬、购置必需品，都能有条不紊进行，毕竟已经熬成大龄剩女，这点儿能力还是得有。
　　田小东只要有空也会陪我操持这些事情，工作很忙，可又不想落下我们婚礼的安排细节，他对我总是不太放心。我们去采购伴手礼的那天，他说庞聪明自杀了，我询问了一下时间，是在山奈妈妈和我去看过他之后不久。虽然我对这个人是真发自内心的厌恶，不过得知他死亡的消息，我还是感到挺意外。
　　其实除开关于山奈的那些惊天动地的消息，我的生活一直都是不温不火，非要说得美好一点，用一帆风顺也不过分。唯一有点儿波折的就是婚礼前夕，田小东突然接到通知公派出国，得一年。时间很尴尬，出行的日子距婚礼时间相差6天，提前肯定是会搞砸，公事紧急，他也不可能延迟出发，而且“新婚燕尔，送夫远行”更不是我喜欢的基调，最后一致决定，延后，等他回来。这可把我妈急得不行，不是骂田小东妈势利眼就骂我没本事，说我既找不到山奈又拴不住田小东的心，活该嫁不出去。真是奇了怪了，就为了个破房子拆迁的事，她好像是连亲生女儿都不太想要了。当妈妈的就是这样，女儿嫁不出去她要怨天怨地怨红娘，正到了女婿迎亲的时候，她估计又要哭得眼泪吧啦的。我其实没有她那些担心，田小东才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不靠谱的人。唯一纠结的是备下的那些喜宴巧克力，肯定是不能留到来年婚礼上用，我得自己吃，真担心会胖成球。
　　送田小东去机场那天，我碰到了魏胖子，这小子早早就搬出大院儿了，见一面不算很容易，全靠凑巧，巧得我送田小东出发，他迎接自己的娇俏女朋友归来，添堵。他问我：
　　“拆迁的事儿就一直搁着了？”
　　他父母还在老地方住着，分下来也是他的，他关心这事儿理所当然。
　　“不然呢？山奈一直没有消息，她妈妈也从医院消失了。”
　　“医院？什么医院？”
　　我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听完，挑着眉毛看了我好一阵，然后说：
　　“我们再去一趟医院，或许会有收获。”
　　他先请值班护士查了宁泉的住院记录，然后找到了他的主治医生。不到3分钟功夫，我们就等到了那个刚好做完一台手术的医生，听我们是来打听宁泉消息，他袖子一甩，走了！好傲慢的医生！
　　魏哲不急不恼，紧紧跟在医生后面，随他进了办公室。医生一边洗手一边愤愤地说：
　　“不是说了没家属了么？缴费不来，领尸不来，现在来干什么？”
　　谁都听得出来，这医生是真的好生气。由于是同行，魏哲倒是很快就同这个暴躁的医生开始了比较和谐的交谈。
　　不谈还好，谈完之后，我们彻底失望了：山奈妈妈死了。
　　就在上次我看着她进了那间重症监护室，她就再也没有出来。她进去后拔掉了宁泉的呼吸机和吸痰器，致其死亡。等到医生发现时，她自己也已经休克，后抢救无效死亡。据推断是大量服用剧毒药物，因为没有家属干预，并未尸检，她是喝了何种药物不明，医院后来只得按合法程序将二人火化。
　　我想起了那个场景，她将要去探视宁泉之前，喝掉了小半瓶水，那可能不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