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奈听风》夏岚阁下

1、第一章，引

　　7年前，我的朋友山奈从这世界消失了。这种消失，不关于死亡，不关于流浪，她只是在比深夜更深的山洞里，把自己藏了起来。
　　在大家不分昼夜地四处寻找无果，最爱她的人们几近绝望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包裹，一张地图和短短一行字：
　　请一个人来看我，我保证，我会活着。
　　我明白，如果我选择和更多人分享了这条消息，她可能会真的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乘汽车，搭摩托，再加手脚并用的翻山越岭，阿门！聪明如我，坚强如我，在傍晚时分准确找到了那里。山奈赤脚坐树边，见我到了，只淡淡说了一句：
　　“进来吧。”
　　她并没有尝试窥探我身后是否还有其他人，她从来都相信，我不会辜负她。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脚步再轻，也能隐隐听到回声。我打开手电筒，光束照不见底，但见脚下地面干燥平整。还没来得及扫视一下四周，走在前面的山奈停住了脚步：
　　“关了，我不想看见光。”
　　她话音未落，我已经关掉了手电筒,许久没见，跟她相处起来使人不由得紧张，生怕惹得她不快而生出变故。确实适应不了这令人恐惧的黑，我没法再往前移步，山奈伸手扶着我，带我慢慢往前。她的手冰冷如铁，隔着衣服都使我感到透心凉。我的脚步很轻，赤脚的山奈，几乎没有一点声响，我能听见两种截然不同的心跳声，一种平和稳定，一种是跟机枪乱扫一样的突突声，毫无疑问，带机枪的是我。
　　走了大概三五十步的样子，地上有隐隐火星。山奈牵着我坐下，然后拨弄拨弄，有小小的火光升腾，光和热的出现让我稍稍心安了一些。
　　火堆上架着一只瓦罐，山奈从我的背包里拿出我带来的泡面丢进去煮：
　　“你只有两桶泡面了，吃完就回去吧，这里没有属于你的食物。”
　　我那晚只吃了一半，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可以省着点儿，我希望能在这里待得更久一些，虽然并没有想好怎么样来融入这里，或者要不要接受山奈住在这里这个事实。
　　我们相对在火堆旁坐了很久，可谁也没有说话，山奈时不时往里加一点柴火，火焰映照着她美丽的面庞，恬静而温柔。我其实很想跟她描绘一下大家为了寻找她弄得鸡飞狗跳的那番景象，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告诉我是如何找到这里，并决定在这里住下的那种冲动，或许是有的，我见她几次欲言又止。也或许，她很牵挂她的妈妈，牵挂着她的叮当和她的那些花儿。
　　在干草上睡了一晚的滋味并不太好受，腰酸背痛，还浑身瘙痒难耐，坦白说，我是一宿未眠。我不习惯这个“床”，不习惯这里的环境，而且，我一整夜都在等着她跟我说点儿什么，也一直在琢磨跟她说点儿什么。结果是，她呼吸均匀，睡得很安稳。
　　可能是适应了这样的黑，第二天黎明，我循着洞口方向的微弱光亮慢慢往外走，山奈也醒了，她依然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跟我头天到达时看到的那样，她抱着腿坐在树下，然后从身后掏出两个不知道名的野果，一个给我，一个自己拿着小口小口地吃着。我问她：
　　“跟我回去吗？”
　　她摇摇头，盯着我手上的果子：
　　“吃吗？不吃给我。”
　　我掏出纸巾擦了一下，给她递了过去。
　　又一阵沉默，林子里虫鸣鸟叫，倒是热闹。没过多大一会儿，起风了，这松林里的风声不同于别处那般直率，这像猛兽咆哮，又像老妇哀怨的叹息，听得我心里直发毛。山奈的嘴角微微上扬，她轻轻闭这眼睛，很享受的样子。我突然很想爆粗口，真他妈的晦气，这死丫头中邪了么？老娘的闺蜜是吸血鬼变的么？
　　林子里的的鸟儿们都醒来了，“扑腾，扑腾”拍打翅膀，叽叽喳喳更是闹腾得厉害，第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林间缝隙照至我的脚边。山奈已经吃完手中的两个野果，走近山洞去把我的背包拿了出来，在洞口折了一支芦苇，快速地编成一匹小马挂在包链子上：
　　“你现在就回去，今天天气不错，路好走。”
　　“你真让我一个人走？你…….”
　　我很想说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费心费力地找寻你的下落，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担心你的安危。
　　终于是没有说出来，有人失踪就会有大量相关人等不停寻找，这是常识，她懂的。
　　“明年这个时候，你再来。”
　　山奈淡淡说完这句，转身进了洞里，太黑，我连背影也甭想多看一眼。她从来都是这样，只在意自己做了什么决定，根本不问你能不能接受。
　　我的朋友山奈
　　因为了解了路线，我灵光乍现发现可以从山脚另外一个镇子搭车回家，距离近很多。回程的大巴车比去时颠簸得更加厉害，直给我的五脏六腑都要抖碎了一般。看着几个晕车的妇人趴在车窗边吐得稀里哗啦，我难受得哭了，一种隐隐的预感，我将永远失去我的朋友山奈。那使我感到憋屈，感到心痛，甚至是绝望。
　　我和山奈是同一栋楼里长大的，那时候，我们的父母都是205钢厂的工人。从未听闻过她爷爷奶奶的踪迹，所以小时候山奈爸妈出去上班，就经常把她托付给一楼寡居的邹姥姥帮忙看护。再后来，我爷爷奶奶看我孤单，常把把这个小姑娘带来给我作伴。渐渐地，她不再去邹姥姥家，只要她父母要出门上班，她就很自觉地拎着奶瓶到我们家门口候着。不敲门，也不叫喊，静等着我们家有人进出的时候，她就屁颠屁颠跟进来。我妈常说这个小丫头不简单，很能沉得住气。我是不会管她简单不简单的，跟她玩儿肯定是比老迈的爷爷奶奶有趣得多。
　　从穿开裆裤带上幼儿园，再到升入小学，我跟山奈几乎都是形影不离。她平时话不多，不过动手能力超强，剪纸，雕刻等做得特别传神，真的是个手工天才。只要有她在，我们家的白面馒头从来都不是那种呆板的方块，而是兔子、老虎、山羊或金鱼，甚至是蝴蝶、玫瑰……每天早上，我都会揣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样式，洋洋得意地拿到教室里跟同学炫耀：
　　“这是我朋友山奈做的！”
　　同学们羡慕的目光让我无比满足，让我膨胀得像个拥有了全世界的地主。每当这样的时候，她都只是微微一笑，低着头不说话。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山奈的父母离婚了，把她判给了她妈妈。没过多久，她就有了后爹，住在城北。山奈的妈妈要求她转学，山奈不想去那个需要穿城而过的学校，她躲在我的房间里不出来，最后，山奈妈妈无奈，只好同意她留在原地把小学上完，并跟我父母商量让她暂住在我家。我很高兴山奈在关键时刻坚持了自己的选择，想着每天都跟她一起起吃饭睡觉，我就感到十分快乐。我喜欢山奈，她温柔漂亮，好吃的好玩儿的从来都是想着我，不会跟我争吵，也不会去跟别人交朋友。
　　周末的时候，山奈妈妈会来接她去城北，她每次都是一脸的不情愿。她出门后，我妈总要感叹：
　　“哎！后爹后妈的孩子可怜哟。”
　　自从有了后爹，山奈穿得体面了很多。书包发卡和手表，都是当时最时兴的样式，对，还有全套的芭比娃娃，这是她那个在靠着钢厂固定工资过活的亲爹这辈子绝对给不起的，所以我很是不能理解我妈为什么会感叹她可怜。
　　小学毕业后，山奈必须要跟她妈妈去城北居住，这是早就说好了的，山奈执拗也没有用。离开我家的前夜，山奈猫在我的被窝里抽抽搭搭哭个不停。我以为她只是舍不得和我分开，也跟着煞有其事地流了好多眼泪，必定，我也不喜欢没有山奈作伴的日子。只是我没想到她会有那么多的悲伤，一整晚都没有睡，第二天早上起来，两只眼睛肿得像灯泡。临别前，我们互相交换照片，我跟她说：
　　“不要难过，我放假就去看你，你也可以随时来找我，我爸妈会像爱我一样的爱你。”
　　山奈很突兀地给我回了句：
　　“你不懂。”
　　那个时候，还不流行“你不懂我，我不怪你”这样的句式，但我想，山奈当时的潜台词一定就是这样的。
　　初中阶段，我和山奈隔着一座城的距离，我在城南，她在城北。她每逢假期都会来看我，只是很少在我家过夜。每次到了傍晚时分，她继父就会开着那辆豪华的林肯汽车来接她回去。山奈耳朵很灵敏，她能在楼房里听见那辆车发动机的声响，只要那车到了楼下，山奈的脸立马就变了颜色，阴郁得可怕。我知道山奈不喜欢她的继父，我还常跟她说：
　　“你就不能看在他给吃好穿好的份上，对他好点儿么？”
　　山奈只说：
　　“你不懂。”
　　这话总会让我脑子发蒙，真是搞不懂她。
　　没有山奈陪伴的日子里，我又有了很多的新朋友，可能是青春期使然，跟谁在一块儿都能打打闹闹收获很多快乐，我甚至渐渐地淡漠了与山奈在一起的日子。可能她并不是那样认为的，上高三的时候，山奈一家从城北搬了过来，就是她、她妈妈和后爹这样的一家。那是因为山奈的亲生父亲在工厂出事了，厂子里赔了一大笔钱，山奈是唯一的继承人。有了这笔钱，她不用再接受后爹的施舍，所以，她第一时间选择了回到曾经熟悉的屋子里，也顺利地再次和我成了同班同学。
　　跟在我身边，山奈显得很兴奋，她巴不得每时每刻都和我黏在一起。可我却觉得有些别扭，她那个财大气粗的后爹，早早晚晚总是派车来接山奈，我也自然而然地跟着享受着豪车接送的待遇。但这并不像小说里的豪门那么有意思，车上除了一个笑容可掬的中年大叔，总还会有两个彪形大汉，据说是为了保障山奈的出行安全。我是一直闲散惯了，这样的架势，让人感到紧张。好多次，我都不愿意上车，但每次都被山奈生生拉了上去。只要一上车，我们都很自觉地保持缄默，那种氛围，估计山奈也是会感到压抑的。
　　山奈一如既往的只有我一个朋友，我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可是日子了，我发现我也只有她一个朋友了，她们都不喜欢山奈，有人说她清高，有人说她古怪，更有甚者说她阴森森的，这真是听得毛骨悚然。我肯定是维护山奈的，我眼里的山奈，始终是灵巧、勤劳又温和善良。失去那些一起嬉笑的朋友，我难免失落，但我更不愿意失去山奈。
　　从城北搬回来之后的山奈，比之前更加漂亮了，高挑纤细，脸上的婴儿肥褪去之后是一张白皙精致的鹅蛋脸，走到哪儿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总有很多男生会给送她信件、卡片、巧克力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当然，受益人都是我，她连拆开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还常常莫名其妙发呆，在课堂上被点名她都能毫无反应。我那时候正迷恋各类青春文学，那些文字里的怀春少女都这德行，所以我也没太在意她的变化，仅当作是美女特有的矜持。
　　高三岁月充实忙碌，鸡飞狗跳。当然，一不小心也就鸡飞蛋打，山奈只顾着发呆，显然成了打碎在地的那种。她只进了本市一所职业学校，我则去了更远的一点的大学。
　　由于是独生子女的缘故，我大学毕业后选择了回到父母身边，在城南客运中心的售票窗口上班。这时候的山奈，已经是当地一家龙头企业的总经理秘书。见她时，她一身考究的职业套装，更显得风姿绰约，只有眉间那一缕忧郁，愈加深邃。
　　我们依然一下班就腻在一起，一如既往地她只是静静跟着我，看我笑看我闹。但不同以往的是，她开始抽烟，那种细长的女士香烟，一支又一支，从不离手。还喝酒，千杯不醉的架势。可在我眼里，无论她做什么，我都能毫无理由地接受。就像她突然跑到那个诡异的山洞去待着，我除了感到莫名的心痛，也依然没有想过要阻止她。
　　不过，让我现在追悔莫及的，就是当时没有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