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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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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熹。
李诗在池中亭独坐,闭目,睫尾微颤。
荷叶中央的水露吞结为一,转了一圈,受不住禁锢最终滴落池里。
“怎么不多休息。”扈天机走过来靠在了亭柱旁。
李诗叹了口气:“想回家。”
扈天机:“……”
“所以在想……”他站起身,目光落在自己被层层包裹住的右手处,“怎样才能更快地把那人揪出来。”
“有想法了?”扈天机问。
他摇了摇头。
陆伶起床梳妆,正好看到两人于池中亭并立。她眉尖一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挽袖抚弄荷叶,阴阳怪气道:
“晨阳无限好,美景会良人。”
扈、李:“……”
“哟,你们怎么在这儿?文昧哥你的手不疼了?”
李诗心中暗想,陆伶的腔调可愈来愈贴近钟寄唤了,看来以后要让这姑娘离他远一点。
“文昧,我可听到了。”只见钟寄唤也出了门。
“……”李诗顿了一下,偏过头去。
钟寄唤偷笑,其实只是想诓一诓他,自己这读心术可没驾驭得如此纯熟。
四人一同来到正堂,见顾引仁已等候多时。
他向他们行了君臣之礼。
五人还没坐定,突然跌跌撞撞进来一个侍仆,说有急事禀报。顾引仁显得有些恼怒,但还是抬手一挥。
“老爷!又有一些人……变活尸了!”
五人惊。
按毒性来说,除非是一直积累不断,不然不会在一夜之内尸化。可是顾府上下早就净化了几番饮水,蛊毒又从何而来?
“到底是什么情况?”
侍仆冷汗直流,瞟了一眼陆伶,吞吞吐吐还是说出来:“我们得知万岁已经净化过了,就将河水煮来喝……谁知有几人刚喝完就……”
“放肆!你竟敢质疑万岁?来人啊,将他……”
“等等。”陆伶面色凝重,打断顾引仁,提裙起身就准备向外奔。
扈天机也眉头一锁,大步出了门。
“万岁!你们要去哪?”顾引仁慌道。
“说不定已经被人钻了空子,我们现在就要去主河证实一下,顾御史,你快去备马,”钟寄唤拧眉,看向了李诗的手,“文昧,你不许去。”
李诗纵然不想听从安排,可他知道钟寄唤的性子,与他抗争只会耽误他们的时间,于是只能点了点头。
顾府门外。
“怎么还没好?”扈天机等人焦急地在门外踱步,没见人领着马车出来。
“万岁久等了!”片刻后顾晞将马车驾出,停在三人面前,把马鞭交到扈天机手里,“昨日的那辆出了点问题,怕误了事,所以我把我父亲顾引仁的这辆马车交给万岁了。”
扈天机抿唇不言。
“万岁快去吧,定要小心!”顾引仁走出府门为三人送行。
“放心。”扈天机活动了一下膝盖,感觉腿伤已经没有问题,见两人已经在车舆中坐定,跃上了马。
在看到马车行远之后,顾家父子相视,转身进入后锁上大门。
“万岁有伤在身,还是回去休息吧。”顾引仁重回正堂,见李诗在翻阅桌上的一本书,面带笑容催促着。
“嗯,好。”他答应着。
走至堂中,李诗隐隐地觉得气氛不对,太安静了……先前有的声乐一概停止,檀香袅袅的烟缕仿佛都凝在空中。
手里空空的。
“我的狂骨?”他惊道。
顾引仁就在门口站着,仿佛漫不经心似的缓缓开了口:“帮你拿着呢。”
李诗一愣,咬牙:“还回来。”
“晚了!”顾晞从后面将他擒住,随即一块布盖在了他的口鼻间。
顿时,天旋地转,一片空白。
“我怀疑凶手跟顾引仁有关系。”扈天机一边策马一边拧眉思索。
“什么?”坐在车里的两人听他突然这样说,大吃一惊。
“呵呵……”钟寄唤干笑两声,显然认为这个推断是无稽之谈,“真的是顾引仁的话,他就不会让我们前来除灾,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就算是……他有什么目的呢?”
“只是个猜测而已,因为顾晞把马鞭交给我的时候,故意强调了顾引仁,而顾引仁的出现让他欲言又止,他仿佛有什么瞒着他的父亲。”扈天机将手里鞭子甩的噼啪作响,眉间一舒。“没有什么目的能让他冒那么大的风险,或许是个误导,或许另有隐情,但顾晞的举动极不正常,这点我不会看错。”
四人来到最近的河边。
这里地势平坦,显然没有上游水流湍急,水质澄澈,用肉眼看不出来任何异样。
陆伶将手浸入水中。
登时,巨浪翻涌,波涛成卷向四周疯了般逃离,仿佛在惧怕这个瘦小的姑娘。
看得三人恨不得将这气人的河水抽干。
这可是李诗拿巨大的痛苦换来的,一夜间变回最初。
陆伶捏紧了拳头:“要是让我抓到真凶,我就把一条河的蛊虫全塞他嘴里。”
钟寄唤的话差不多被陆伶抢了去,一面又自责起来:“也怨我考虑不周到,你们归来的时候我应该想到派只灵兽去上游看守。”
“走吧,该净化还是得去,水是不能断的。”扈天机牵起缰绳。
他心里却有隐隐的不安。
重回上游。
黑暗之中有水流声,不知距离。
知觉倒是逐渐恢复,李诗感到自己头痛欲裂。药效仿佛在吞噬他的大脑,稍一松懈就会被拉进深渊再也醒不过来。
他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事情,怎么会倒在这里?
昏暗的小屋,接近房顶的小小的窗子是唯一的照明,本就狭小的屋子里还栏上一道铁栏,根本就是监狱。
意识逐渐清晰起来,终于看清了不远处晃荡的猩红色是些什么东西。
这铁栏哪里是用来关人?
层层叠叠尸化的怪物,被挡在单薄的铁栏后面,像是地府最底层的野鬼,有的肢体还残破不堪,甚至可以用堆积来形容。无数的蛊虫在他们皮肉下蠕动穿梭,从被腐蚀的衣帽只能勉强判断出这些正是顾府染病的下人。
这些走尸腐化过久,已经没有一点意识存留。身体自内向外发出令人恶心又恐惧的声音,“沙沙嗦嗦”,像是无数幼蚕食桑。
只看了一眼,李诗就回过头来。
抬眸,便看见了他们苦苦追寻的元凶。
“罪大恶极。”他冷静的目光中透着一丝狠绝,额前已被冷汗沁湿,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即便是再怎么悉心医正的右手也抵不住绳子如此束缚,已经出现筋骨错位般的极痛感。
面前是黑檀木制成的茶案,顾引仁跽坐在对面,顾晞立在一边。案上是一杯、一纸、一笔、一墨盒。抛去环境待遇不看,就是一场普通的茶宴。
顾引仁直视着李诗,像看陌生人一样,终于开了口:“顾家哺你成人,养你成才。登上帝位,你却忘了恩,顾家因你名存实亡,不是这场撼动朝廷的灾难,你万岁成日高高在上,又怎会关心?”
李诗笑了:“满朝文武,黎民百姓,李某系心如命。”
“哈哈哈哈!哪还有什么文官武官?天底下又怎能少得了医师匠工厨子?本该是奔波民间务于百姓,而你们这些最顶级的人才却都在高堂之上安心做了皇帝!君不君臣不臣,罪过啊……”顾引仁慷慨陈词,眉间仿佛凝聚了大义正气,他又道:“当年殿选,顾晞与你相差甚少,枉他一腔平定天下的胸怀大志。而圣子之位在顾家看来,就如同普通官职优选人才,吴均良早就厌烦了你那一套,若想改制,只能择人在其身边日日劝解……为了天下,为了顾家,可请李圣子留下传位手诏,也不负你在位几年。”
李诗细听进去了,也是颇为惊讶,没料到第一个与自己想法相近的人竟是自己的叔父,这个伪善害民的顾家老爷,倒是把朝廷管制看得通透,也是他做御史大夫以来监察百官所得的体会。
他轻笑道:“理倒是在,只不过前后难圆。若真的要传位,也是我与顾晞之间的事情,”说着,他看向站立在一边的顾晞,后者的表情显然没有那么泰然,“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办法能说服皇帝改制,我再传位予你不迟。”
“……”一抬头正好触及李诗的眼神,顾晞又慌忙低下头去,动了动唇:“……臣不敢。”
这一举动直接令顾引仁大怒。
“你这不肖子!你啊!你……”顾家老爷一掌摔在自己儿子脸上,像焦躁的恶犬一样在屋中来回踱步,却差点被铁栏中伸出的尸化的手指挠到,吓得他一下瘫坐在地上。
一种死亡临近的极大的恐惧漫上心头,几乎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吞噬:“李文昧,你明知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你写也是死,不写也是死!若是你不写,你就将与他们一样,死也不得安生,可别怪我不客气!当然……你无法拿这来威胁我,没有手诏吴均良依旧会把文道圣子之位赐给我儿,他与你仅相差一丝一毫啊!”
体内的麻药仍在发挥作用,右手情况很是不妙,更别提挣开紧绑的绳子。可就算是挣开了又能怎么样呢?狂骨不在身边,顾晞又是习武之人……此刻,别无他法,除了怀着希望,赌上性命去渴盼睚眦砍裂屋门的声音。
他必须相信他们,若他们真的稀里糊涂回来后看到了自己的尸体,这般的无能也不会再让李诗想将其称为归宿。
日出三竿。
马车颠簸在山路上,离上游越来越近。
三人一言不发。但他们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如何寻那罪大恶极的真凶?
扈天机在反复琢磨顾晞给他的暗示,他对此有强烈的预感,一定能从中突破,现在只是方向不对。
顾引仁是不是凶手?是的话又为何要这样做?有什么目的能让他如此费尽心机?
马车驶出最后一个弯路,繁茂的树叶不再遮挡,阳光直洒下来,几乎要将它镀上一层金。
一瞬间,扈天机仿佛感到身后金光一闪。
这金光也像是从脑中迸射出来一样,在扭头的那一瞬他思绪万千。为什么没有想到马车本身?顾晞花那么久调换本不用换的马车,其中定有问题!
他说,这是他父亲的独属马车。
这辆马车又能告诉他什么呢?
四个大字以极细的金丝绣于车舆前的帷帘之上,在阳光的闪烁下才金光粼粼,若隐若现。
只一眼,他当即心头一紧,脑中全都是他,全都被他占据,那一抹白色跳动得晃眼,令他恨不得立马插翅飞回。
烈马被缰绳勒紧而长嘶,急刹让车舆里二人均一踉跄,不由警觉。
钟寄唤跳下了车,一眼瞥见帷帘上四个金字,低骂一声后眉头紧锁,只与扈天机对视一眼,就捏起双指在唇边响吹一声。
不远的树林中刹时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一阵虎啸震得山雀飒飒惊飞,被钟寄唤轻拍一掌,便顺从地俯在扈天机身旁等候载乘。
一人一虎闪电般飞奔而去。
目送他们消失在视线内,钟寄唤一回头,又看见了那四个刺眼的金字,怒火再次从心中燥起,扯住帷帘一角,“呲啦”一声将其撕裂。
“老东西,你好大的胆!好狠的心!”他咬牙切齿。
文治天下。
“顾御史冒的风险还真是大,你把我杀了,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扈天机他们?”
这剧痛忍得李诗十分难堪,整个右手臂都在轻微颤抖。
“哼,怎么不可能?到时老朽可以把这些走尸放出院外,就说你是乱中遭遇不测。”
顾引仁将李诗隐藏的痛苦全都看在眼底,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他以为他的意志再过不久就会被击垮。
“我死了,他们必会追究到底,你以为你所做的能瞒得住他们吗?”
“为什么瞒不住?尸体一具,难不成还能供认真凶?”
“你怕是不知道钟寄唤的通灵术,调出真凶对他灵道圣子而言用不了多久。顾御史,你这是在自掘坟墓。”
话音将落,他看到他眼神中多了一丝畏惧。
扈天机手握睚眦,只觉眼前景物飞一般倒退,一会儿便下了山谷,直向居落奔去。
再快,再快,不敢想象他如果出了事……
他可千万别出事!
“哈……哈哈,你别想骗我,他又不是神仙,什么通灵术?老朽才不信你胡编乱造!”
“你不信?也不知是谁将钟寄唤所制的驱鬼阵图高高挂在大堂之中,我可看见了。害人还惜命,你倒是想的周全。”
虎啸于道路之间,行人吓得纷纷避让,因受了命令,它与扈天机戮力同心,直奔顾府。
“行了!我现在已无退路。知道你在拖延时间等他们回来,老朽不傻,早已精算过多回,此屋放整个顾府只是一隅之地,他们定是赶不来,都是一死,顾及圣子尊严予你一杯毒酒保个全尸。”
李诗心道不好,咬牙强忍剧痛,试图磨出绳子缝隙,屡试无果。
破开顾府大门,巨虎载着扈天机一跃入内,见空无一人,厚重的虎掌在地面摩擦出深深的几条印子,垂涎若河,口中发出阵阵低吼。
斟好的一杯毒酒静静地放置在桌子上,却勾不起李诗对死的恐惧。但他清楚自己内心,狂乱的心跳终究掩饰不了。却是不清楚自己是在怕什么。
“李圣子不便,你助他。”顾引仁朝顾晞抬了抬下巴。
扈天机心急若焚,巨虎最后一次踱步,仰天长啸,万灵皆惧。
顾晞此刻已经失了心,他明知自己不忠不孝,却也就像父亲说的一般,没有退路了。自从知道了父亲的野心就被日夜监视,能在极短的时间给扈天机暗示,已是他尽了忠。
事情败露的后果令他胆颤心惊。
他将毒酒端起,到李诗身旁……
万灵相生相克自有法道。而邪恶的魂灵在虎眼中是逃不过的。
确定了最终的方向,它一跃而起,直扑西北。
“文昧……对不住。”他最后一次朝他行礼。
景象飞退,即在眼前,睚眦出鞘。
他伸手捏住李诗下颌。
后者也悄悄弓膝准备着最后的反击。
“砰!”巨响震天动地。
一人一虎,黑色剑刃宛如划开地府的深渊,他的吐息如同大战百回的猛兽,脚下一蹬,直朝他扑了过来!
“动他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