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恐成皇》江上尘舟

5、四

　　悠长而浑厚的钟声响起。
　　紧随着的，是杂乱无章的銮铃声，让人脑中同时奔腾起了多匹身披金粒玉珠的御马，象征至高地位的銮铃缀在车檐马冠之上，急促地逼向青白石阶。无视一切尊荣。
　　事实就是如此。很杂，很乱。八辆马车，不可一世。
　　吴均良端坐于髹金龙椅上，耳边是丝竹管弦之声，眉上十二旒静静悬着，看着他们慢慢步入殿阶。
　　八人面部皆覆盖着镀金面具，面具嘴角夸张上扬。白日高升，观之奢侈至极，气势恢宏。
　　忽然八人中的她抛掉面具，提着华美的凤戏牡丹丝裙，嬉笑着奔向端坐在高台之上的皇帝。抖动的绸缎仿若水光潋滟，在大殿之间闪耀着。且娇唤道：“均良……均良。”攀上了他的龙椅，软在其怀中，用倾国之眸仔细打量他。
　　“乱来。”吴均良面无表情，不去看她。童胤受了冷落，撇撇嘴，只能像其它圣子一样落座。
　　钟罄声止。
　　他们与皇帝并座于高陛之上，这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地方却挤着九人。坐定，抬手摘下面具。
　　八位圣师分别落座于大殿两侧。众臣子皆跪伏于下，双手作揖状举过头顶，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道，武道，政道，巫道，工道，灵道，礼道，馔道。
　　九天子开朝。

　　“最近都好？”吴均良笑看着阶下，却问的是他们。
　　八人都意思着回了几句。
　　“听传言道……”吴均良依旧目视前方，故意放慢语速，“我文道圣子终于懂得运用权力驾驭百姓。感觉如何？即便是伤人性命，也没人敢与你纠缠吧。”
　　众人惊。李诗攥拳，狠狠磨着后槽牙。
　　他仍不打算对吴均良详谈此事，因为自己都没有弄清其中端倪，若说起来也会没头没尾。
　　他笑着回道：“陛下费心，当时只是形势所迫，才破了禁忌。”
　　吴均良听罢冷笑两声。思忖片刻，命侍臣端来九样玉碟，其中装着九撮茶叶。皆完好无缺，色泽纯正，一看就是上等茶品。
　　吴均良道：“这些可是经陈耀挑选并炒制干燥。这馔道圣子也是自视清高，朕托付他好些日子，他却说什么……什么……”
　　陈耀在一旁补充自己曾说过的话：“好茶不易出。”
　　“是这句。”吴均良笑了笑，“所以朕将此茶赐名‘古今第一’也不为过。”
　　茶具已经摆好。
　　还没等吴均良开口，唐古道就自请：“我来给大家沏吧。”
　　上等的茶品当然要配上等的烹茶人，唐古道一站出来，就绝无任何人敢插嘴。
　　唐古道，字乐仙。当朝礼道圣子，精通各种国事礼仪，雅事规矩。
　　礼道涉猎广交叉多，尤与李诗文道和童胤政道有极大的交叉范围。即便如此，它们也是不能相互替代的。李诗的笔墨代替不了唐古道的琴棋，唐古道的礼规代替不了童胤的君魄，童胤的国玺代替不了李诗的文章。其余各道亦是如此。
　　李诗看着唐古道沏茶。
　　淋，落，冲，观，刮，点……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不多不少，甚至每个步骤中他的表情都有细微的变化，与其相得益彰。和其它茶道不同，更像是独辟蹊径，倒是给人一种窒息的宁静。
　　这还只是唐古道精修茶道中的其中一种。
　　足足沏了半柱香时间，但却洗去了所有人心中残留的浮躁。直到委婉的茶香飘游鼻间，大家才如梦初醒。
　　手边已经有了一盏涟漪褪去的清茶。
　　“哈哈哈哈，这就是朕的圣子！小小一壶茶都能沏得如此惊天动地，文啊武啊工啊医啊，天下还有何事不在你们掌控之下？是你们让朕得了这天下啊！有你们在，日月千岁王朝万岁，朕还担心什么……”吴均良突地疯癫一般大笑，阶下伏跪的臣子们闻后皆连声赞叹。
　　皇帝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眼角上还挂着沁出的泪水。他端起玉杯，环视一圈：“诸位，请。”
　　吴均良先将鼻尖凑近，轻嗅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唇与杯几乎触碰……
　　突然，一记飞针“嗖”地穿破茶杯！
　　吴均良吓了一跳，浑身一震差点跌落龙椅，茶水和玉碎溅了他一身。众侍臣愣了两秒，然后慌忙赶来护在皇帝左右，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恍惚，如果有人行刺，扈天机定会赶在他们前面保护皇帝。结果后一秒就解释了这一切，却又很不能让人理解：因为有人看见，掷出飞针的不是别人，竟是巫道圣子陆伶！
　　裹在夸张又繁杂的衣饰中的她显得更为娇小，飞针的花穗还在她指缝间静静垂着。她动了动鼻尖，眼神再次坚定了几分：“果然。”
　　“是谁使用何种技法想毒害皇上！在我们面前？简直大胆至极！”这娇小的姑娘此刻目光狠绝，恨不得将凶手千刀万剐。可下一秒……
　　“是我。”李诗缓缓道。
　　“什么？”陆伶睁大双眼，“文昧哥……你……”
　　众人先是震惊，然后均是舒了口气，大概晓然。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吴均良捂着上下起伏的心口，气得翻了翻白眼，差点晕过去。
　　“李诗！”突然一声拳头砸向龙椅，扈天机双眼通红地瞪着他，也是气极，威势逼人。“你是为了什么？”
　　文道圣子慢慢起身，踱步下了高阶。金龙绛色朝服的后绶裳摆缓波一般及地跟随。
　　“陛下若真想子孙万世，就该让我们跪伏于陛下听命，而不是另分八座龙椅……”李诗站在阶下，抬头仰视着皇帝，“饮茶若是光注重表面，不在意内容，陛下看着心悦，实则危险近在咫尺。方才趁你大放厥词，我托钟寄唤让他运用灵术在你的杯中下了毒，这时，巫道圣子陆伶就将是你最后一道保障。”李诗说得不缓不急，此刻所有人都屏息听着，空气凝滞一般。
　　“可若是她受了牵制，或假若巫道一开始就不在所虑之内，想谋害陛下就轻而易举……”李诗笑了笑，“还是那句‘天下事物岂只八类，治世皇权岂能八分’，李某已不想再与你多争辩。今日给陛下施毒，就算施成，毒性微小，也大可放心。此事若是放在从前君臣之道，我李诗定会被千刀万剐。故，谢陛下赐权赐命。”
　　他突然跪下，华贵的龙袍向四周散开，俯身向吴均良磕首。
　　任谁都能听出他最后一句话中带刺，不知皇帝要怎么看待这一叩拜。
　　“这第二叩，李某处事不当，向陛下谢罪。”
　　他本也贵为天子，行君臣之礼却半点不差。额头触地，听得在场所有人都心下一凛。
　　这是第几次了……吴均良想。他被李诗气成这样是第几次了？几乎每次都如这般结尾，看来自己从未赢过。

　　早朝上的插曲大家都已见怪不怪，国事依旧为重。
　　西北走尸玄案曝于众人眼前。
　　“据查证，当地百姓把其当为一种奇病。初显为呕吐咳血，通体冰凉，三日后化身走尸。”一大臣禀报。
　　“我也调查过，”钟寄唤正色道，“说是走尸，其实更像邪祟。他们有自己的意识，善狡骗。你方才说的是染病时的症状，过程缓慢。更令人担忧的是，活人被走尸接触到皮肤，不过多久就会直接感染，也化成走尸。”
　　众人闻言吸了口凉气。
　　“现在感染程度如何？”吴均良问。
　　“应该是惧怕走尸，百姓门户紧闭，调查十分困难。但药铺已被洗劫一空……想来……”
　　“只是想知道感染程度，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吴均良怒。
　　“陛下……”那大臣颤巍巍跪下，声线不稳。“有百姓说走尸诓骗一家人说自己是调查官兵，结果闯进门院……不一会儿，这家人全部感染。”
　　众人：“……”
　　突然，著作郎顾晞从列位大臣中站了出来，行至阶下，直接跪在地上。
　　吴均良诧异道：“嗯？你有什么要说的？”
　　“报陛下……我父亲，也染上了这种怪病……明明此事后鄙府从不敢向外人开放，谁知还是……”顾晞泣不成声。
　　众人惊。
　　什么？御史大夫顾引仁？怎么会。大臣们窃窃私语。
　　吴均良拧眉，表情难看到了可怕。过了良久，他振声道：“武道巫道灵道圣子，你们三人今日就随著作郎到其府上查究此事，解决得越快越好。切勿忘记百姓，从源止住，防止邪祟再出来害人。”
　　扈天机、陆伶、钟寄唤：“是。”
　　李诗抬眸：“我也去。”
　　“你又凑什么热闹？”吴均良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把他给吃了。
　　“顾府我熟悉。顾引仁当年与我父亲共事感情至深，我又与顾晞从小交好，没有不去的道理。”
　　似是李诗提起父辈往事让吴均良情有所触，他最终还是答应下。只是告诫李诗不要乱来。
　　“谢陛下！谢万岁！臣不胜感激，愿以命相报！”顾晞连连磕首。
　　“事关天下百姓，你我本分之内，”李诗坐在龙椅上，看着阶下跪着的总角之交，轻叹口气，“你若以命相报了，谁还与我们一同灭除灾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