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恐成皇》江上尘舟

4、三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书塔。
　　真正的书塔，由不可计数的书卷堆积而成。层层叠叠，却没有丝毫错乱。以书为砖，却叠涩出檐，卷杀柔和，直插云霄。
　　眼前壮观的景象让钟寄唤惊叹不已。他想，即便是李诗之弟，工道圣子李鲤，要仿筑这座塔也并非易事。
　　突然，他脸色一变，伸出手来。
　　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没有一点瑕疵，连袖口都是墨绿色，绣有灵龙图案。
　　他一侧头，正好与肩部站立的灵鸟对视。
　　灵鸟：“……”
　　钟寄唤：“……”
　　怎么会？这副身体本应该是李诗……
　　他入了他的梦境，却没有附上他的身体，没能产生第一视角。共情失败，导致他不知道现实中是个什么情况。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是钟寄唤从未有过的失误。
　　他笑了笑，轻舒一口气。
　　这失误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内心丝毫不慌，来都来了，甚至还想好好逛一逛。
　　书香奇塔，黄鹤徘徊。
　　他伸手招来一只，温柔地抚过它优美颈项：“小乖乖，你的名字叫什么？你也是文昧梦里的常客吗……”

　　与此同时，现实之中，国中西北处的一座府邸，上下慌作一团。
　　顾晞：“什么！你们怎么回事？不是已经与外界隔绝了吗？不是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吗？我父亲……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仆人：“少爷……老爷他……他……”
　　顾晞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大脑一片空白，他只知道自己疯了一般奔至父亲的房里，在他床前跪了下来。
　　他握住父亲的手，果然冷若冰凌。
　　“父亲！不会有事的……没事的，不会是真的……不会是真的！”
　　顾引仁看着他心急如焚的儿子，握住他的手慢慢施力。此刻感到身体虽冷，但心脏却是如火燎一般。他疲惫地笑了笑，缓缓摇了摇头。
　　突然，他瞳孔一缩，呕吐在了枕边，秽物带血。
　　完了……顾晞直接吓得愣住。呕吐出血，通体冰冷，完了……
　　自从民间突发这种奇病，他就下令断绝与外界的一切来往，不接见任何人，几乎将整个府邸封闭成了一只铁瓮。
　　可为什么还是会……为什么……
　　“少爷……”一仆人犹豫着，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小声开了口，“东马房里的下人也病了，得的是跟老爷一样的病……”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顾家少爷突然转过头来，用通红的双眼愤怒地盯着他。
　　“都是你们！一定是你们破坏规矩私下沟通外人！府里才会感染……”他怒极反笑，嘴角突地勾起一个弧度，“谁病了，埋了就是了，全都拉去荒郊，埋得越远越好！”
　　众仆连忙跪下大呼饶命。
　　突然顾引仁一阵咳嗽，顾晞赶忙回过头来，眼底又是一阵悲哀。
　　“吾儿……事已至此，应该想着如何解决……咳咳。”
　　“父亲！儿不孝，儿愚笨……可这该如何是好？”
　　“明日……咳，明日该早朝，你替我去……问候皇上万岁，看能不能，能不能求万岁来鄙府，除了这灾病……若能，百姓也好，我也好……”
　　顾晞听罢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竟是忘了还能有李诗他们相助，此刻心里既是狂躁又是狂喜，一线光芒竟能在心中被如此放大。
　　“父亲，儿一定会的！一定能让文昧他们前来除灾！”
　　顾引仁微一皱眉，马上纠正道：“人万岁……哪能容你这种叫法……”
　　“父亲……”顾晞抹掉下颌上的泪水，“儿跟文……跟文道圣子从小交好，他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钟寄唤乘着黄鹤，绕着书塔盘旋一周，最终还是决定从下往上探索。
　　整座塔一共竟二十七层，还好这是在梦境，不然若是在现世之中，不知会不会捅破天际。
　　他不忍破坏构造如此精绝的一座塔，打算每层只取一本，并只取檐尖的一本，因为易拿易放。
　　第一层，也是最底层，他让黄鹤飞近，伸手取来一本。
　　书上描绘着一些钟寄唤看不懂的图案，像是文字的起源，画符一样晦涩，他的嘴角抽搐一下，还没看一会就放下了。
　　连续三层都是这样。
　　到了第四层总算有了变化，书上记录了从古至今天下圣贤的著名文章，当然，也有李诗自己所著的大量文章。内容丰富涉及广泛。还有一些句法语录，钟寄唤依旧看不懂，随意一翻就放下了。
　　连续三层都是这样。
　　他懂了，这座书塔可能就是李诗学中所获，心中所想。三层一个内容。
　　到了第七层，取来一本书，钟寄唤观后表情略微惊讶，随即无奈地笑了笑。
　　第七层就不再主要是文字文学，而全部与政事相关，内容之深让钟寄唤不由赞叹。
　　第八层却不再遵循三层一变的规律，而是涉及了书法方面。
　　第九层术数，第十层天文，十一层地理，十二层医经……
　　越往上塔层越窄，涉及方面越精准，如棋艺，建筑，战术……
　　钟寄唤甚至在其中一层看到了自己精通的灵术，不由得对这座塔的主人产生了强烈的敬佩之情。李诗得暗自下了多少苦功，才习得如此众多的事物……不，这对他而言并非是苦功，这些应该都是他喜爱的，想主动去了解的。
　　要是吴均良看到了这座塔，恐怕得气到昏厥——自己的文道圣子到底是多么“不务正业”。
　　“小乖乖，马上就到了啊，再坚持一下。”钟寄唤拍了拍快累到昏厥的黄鹤的脑袋。
　　最后飞至第二十七层，钟寄唤翻开檐尖上一本书，这一层涉及的竟然是……武技。
　　钟寄唤才回想起来，下面的塔层除了第十五层的战术，不再有任何一层涉及武术方面。
　　明明那么广泛而重要，武技却只占了最后一层，那么狭小的空间，合算下来最多十本书。
　　吴均良可算能得到一丝安慰，至少李诗不会变得不文不武……
　　这是为什么呢？李诗不擅长武技？还是被控制得太严无法学习武技？
　　钟寄唤这样想着，目光落在了最后塔尖那一本书上。
　　塔，自古以来除了建筑需要和宗教原因之外，它还有一个作用——镇压。
　　而塔尖，就像是从上至下贯穿的定针，把塔的一切完完全全地钉在大地之上。根基再牢固，不如塔尖看起来更有冲击力。探寻了每一层塔的内容，凭他对李诗的了解，钟寄唤有理由确信这一切都是李诗心中所念的喜爱的事物。若塔身如此，那么塔尖，在钟寄唤看来，对李诗而言的重要性就非同寻常。
　　这让钟寄唤有些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打开塔尖这一本书。
　　他只感到自己缓缓将其拿在手中，停顿一下，慢慢地翻开了书页。
　　只一眼，他感觉自己血液凝滞了一般，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一下，顿时口干舌燥，思想停止。
　　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扈天机。
　　突然间，他感到头晕目眩地动山摇，灵魂像是被强行抽离出来，眼前一黑……

　　钟寄唤缓缓睁开双眼，他还沉浸在一种悲痛之中无法自拔，刚能看清事物却发现眼前是荀观言的一张愤怒的大脸。
　　“啊！”
　　“你叫什么叫，竟然在我的讲堂上玩这小把戏，真是胆大包天！要不是我强行封住你的共情，费力把你从里面引出来，你定会迷失伤了魂魄！”荀观言气到胡须都在哆嗦，李诗也好钟寄唤也好，为什么都那么不叫人省心。
　　钟寄唤连忙道歉，态度诚恳到无以复加。期间他偷看了李诗和扈天机。前者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后者低头咔嚓咔嚓地活动手指关节，看得钟寄唤胆怯地收回目光。
　　看来都知道了是钟寄唤捣鬼使用共情让他们昏睡过去，但却都一知半解。毕竟钟寄唤看见了什么也只有他本人知道。
　　荀观言气得冷哼一声，已无心再讲下去，草草结束了今天的授讲。
　　已至黄昏。
　　灵道圣子整个人看起来蔫耷耷的，给两人道过别后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乘车离去。
　　李诗总觉得他看起来很能用一个词形容——落荒而逃。
　　“明日觐见皇上，汇报情况可以，别再说些有的没的让他生气。”几乎每次上朝吴均良都要被李诗气得小病一场，扈天机有些担忧，趁现在交代他一句。
　　“我那是在警示他老人家，如今的分权制不可取。”
　　“哼，那我是不是也该‘警示’他，让他多派遣些人好好看护你，免得你又做出什么事来或者什么人又打你的主意。”
　　“扈天机！”
　　“嗯？”
　　李诗恼羞成怒地使全力捏拳对准他脸侧锤去，却被对方稳稳接住。
　　“我再用力捏一下，你这只手就废了。”
　　“你倒可以试试。”
　　两人相视。顿了一下，扈天机松开了手。
　　“罢了，捏废了的话，天下再无文章。”
　　李诗还未从刚才那句话中回味出来，对方就只留给他了一个身影。

　　月黑风高夜。
　　小女孩死命捂住自己的嘴巴，感到心脏在狂跳，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已经远去了。
　　她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尽力蜷缩着身子。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躲的是个什么东西。
　　良久，她往石头后看了一眼，仿佛没了动静，才稍稍放下心来。
　　但她还不敢动，直到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双腿都麻木了，她才缓缓起身，然后向家的地方狂奔。
　　柴扉仿佛在她到达的那一刻应声开启，一位母亲满脸都是泪水，用力极大地一把抱住了她。
　　“娃啊！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啊……呜呜呜……娘等得好苦啊……”
　　女孩也泣不成声，轻轻地拍着自己母亲的肩背安慰她。
　　突然，她的目光顺着母亲的身后，看到了里屋中隐隐约约晃荡的一具走尸。
　　她惊恐到了极致！因为她才发现……自己的母亲摸起来那样冰冷。
　　“嘻嘻……娃啊……娘等得你好苦……”
　　她才感到自己的全身都在发痒，好像遍身有什么东西在极力地顺着她的毛孔向体内钻去。
　　一声惨叫划破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