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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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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诗的伤需要安养一阵。
不知是气的还是愁的,吴均良已因他手伤这件事小病了一场,李诗也就不便在皇宫中停留。回至家中,谁知甚为无趣。
每个圣子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居住:一是皇宫内分成的八个大殿,二是供圣子调养身心修炼技能的居所,多远离皇城,不为世人所知,但仍有重兵把守。
比起皇城内的文曲殿,李诗更爱白云宫,他认为这才是他的家。
此次回来却是感觉甚为冷清。
一眼看去,除了侍童还是侍童,只有较为聪慧的银兔能陪他下棋对词解解闷。
“想游湖。”
“公子的手不能见了水汽。”
“想听曲。”
“今晚就找一班过来为公子解闷。”
“想饮酒。”
“……公子!”
银兔正想劝些什么,突然听到了外面的传报:“公子,有人来看你了!”
李诗眼睛一亮。
可惜这欣喜没有持续多久。来的人是荀观言。
“怎么,见了为师就这副样子?”荀观言走进来,被侍童们招待着坐下。
“学生不敢。”李诗一边说着,一边直接把心思转移到手中棋谱上了。
“我是专程来给你布置文章的,你可以先……”
“银兔,送客。”
“李文昧!你……”荀圣师气得胡须直颤,本想张口骂他,却看见他将层层包裹的右手缓缓抬了起来。
“别以为受了伤我就拿你没办法,你就什么都能逃避!”荀观言口上这样说,却只能气得在屋中来回踱步,最后走至门口,“总归是你的事,到时别来求我。”
“老师,等等。”
他的脚刚准备踏出门外,却被李诗叫住了,心里暗暗得意,鼻间轻哼一声:“哼,现在后悔了?”
“劳烦老师,”李诗像是做了一番思考,缓缓开了口,“若是回了皇城就去问一问陛下,是不是暗地里将我禁了足,若是,还请替我向他求个情,说李文昧知错了,求陛下放他出去玩耍,他不再乱来了。”
荀观言气得直接拂袖而去。
第二日,清晨。
银兔正往李诗那边去,耳中突然传入门外侍卫的说话声,随后看到扈天机走了进来。
“武道圣子?你怎么来了……”天刚蒙蒙亮,这个时间的确不该是拜访。银兔警惕了些,手慢慢移向身侧佩剑。
这动作肯定逃不过扈天机的眼,他无奈,背过身去,让银兔验证身后睚眦。
“恭迎万岁,仆失礼了。”
“无碍。李诗呢?”
“公子应该刚起,仆正准备去服侍。”
“巫道圣子又添入了两味药助他尽快痊愈,我此次来是送药方,顺便探望他,”扈天机将其拿出递给银兔,“说此药最好是清晨花蕾未裂时采收,还劳烦你……”
“仆知道了。”银兔将药方接过来收好,再次施礼,“万岁请便。”
送走银兔后,扈天机径直去李诗寝屋。
这里他早就熟得不能再熟。穿过走廊时因太过安静,使他不由自主放轻脚步。
门虚掩着,稍一走近就能嗅到自屋里透出的荷香。他从缝隙中看见李诗背对坐着的身影。
不知他是在赏荷还是在闭目养神,安静得像一幅画。
扈天机打开门,正欲开口……
“备茶。”背对着的李诗突然道。
扈天机:“……”
他是把自己当成了银兔,还是怀着想使唤自己的心思?
行,倒看看你想怎样。扈天机这样想着,轻手轻脚沏好了茶。
“焚香。”李诗像是能看见他的动作一样,继续吩咐道。
于是扈天机在香案中添了香。
这使唤得如此顺嘴,想来应该是知道自己过来了。他这样想着,直到……
“更衣。”
李诗一边下着命令,一边站起身,背对着他解开胸前襟扣。衣服褪掉落在地上,光洁匀称的臂与背宛若出水时的柔滑藕段。
扈天机开始慌了:“是我……”
李诗惊住一般突地回头。
他日日想,夜夜想,想他平日都在干些什么,想他怎么样才可能过来看自己,想下一次会在什么情景下与他相见……
于是,他将他打出了门外。
两人对坐。李诗呷了一口茶慢慢品着,扈天机则按揉着背部被砸出的淤青,不比在战场上挨一棍轻。
“冲茶时过于急躁,已品不出什么香气了。”
“想喝好茶去找唐古道,是我沏的,就别挑。”
“晨日未出擅闯白云宫,惊扰主人休息,还如此出言不逊?”
“要不是听荀圣师说你都快闷出病了,我会千里迢迢赶来,还被棍棒迎接?”
“扈天机,你就说你该不该打?”
“……”
于是二人又一沉默。
“陛下是真的将我禁足了吗?”良久后,李诗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正是。”他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却突然后悔。停顿片刻,他看向了他的手,道,“虽是如此,但我护你,就可以。”
话音将落,他分明看见了李诗眼中迸出的光。
他换上了一身素袍,而扈天机在衣着上不用太过在意,依旧一身军甲,甚至要的就是这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贴身侍卫跟着自家好惹是生非的公子出门玩乐,也不足为奇。他想着。
李诗走在前面,表面上怡然自若从容不迫,可在扈天机看来甚有趾高气扬、大摇大摆之感。
宫门外的侍卫一看见自家公子走来,本准备像以前一样将他拦住,再颇为恭敬地把他劝回去。却接着看到了后面跟着的扈天机。
侍卫们相视一眼,均放下矛,单膝及地,向两位圣子抱拳行礼。目送他们出了宫门。
“扈天机,我聘你到我家来当侍卫怎么样?”
“我军帐里还缺一个能吟诗作画的给我解闷,不知李公子意下如何?”
日将出,赶早市的百姓不是很多,小商小贩们却已做好了准备。为了养家糊口、抢占先机,他们往往天刚亮就摆好商货,又坐在一旁打盹。
人们忙于生计,现在还没有人在意他们。
想到这里,扈天机突然扭头看向李诗。
李诗:“?”
哪里不对呢……扈天机想着。
两秒后。
“坏了!忘让你带上面具了!”他眉头一锁,开始翻找身侧锦袋,从中找出了自己的面具,一把拽过李诗,强行安在他脸上。
“干什么你……你就不会轻点?”后者其实有在挣扎,但丝毫没有效果,只能任他暴行。
“给我戴好,要是你敢露脸,我就让陛下再禁你一个月。”他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李诗一边暗暗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一边又问:“那你怎么办?”
“我没关系,谁也不会考虑先从武道下手。再说,你可是被见过真面,而我又没有,理因护你才是。”他嘴上说得委婉,表情上看来却是不容商量。
“很好。扈天机,”李诗扶正面具,微微笑了笑,“既然要藏,就藏彻底。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李府一仆,要听我任何差遣。”
“你!”他恨不得先给李诗来一下子。
“你什么你?出门在外就不听使唤了?小心我扣你工钱。”李诗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啪”地砸在扈天机脑门上,“走,主子带你去逛逛街市。”
武道圣子这个气啊……
早市有地方可以卖人吗?他不收钱,能换碗馄饨吃就行。
“客官!客官!哎……您看看这个,这可是上好檀香木,我压着都不敢卖,一看您来才知道它主人是谁。”
“客官!您别看我上面摆的罗布,我可是有金丝玉绸没拿出来,不遇上您这样的官人它连太阳都见不着!”
“整条街最珍贵的香料可都在我们家,幸好您来得早啊,等人一多可就没咯!”
两人刚踏入商区,就好比暖阳融化了春雪,使整条商街都活跃起来,生机勃勃。每个商贩都想着怎么从这位公子哥身上赚些钱币,但越是遇到这些,李诗脚步越快,毫无心思停留。
他宁愿去看卖那些草编的小人儿的摊位。
草编小人儿摊主:“嘿嘿……好看吧公子,这可是我们一家子亲手做的……要不您给家里孩子带上几个?”
李诗:“什么都能做?”
“当然,我的手艺您放心!”
沉思一会儿,李诗道:“那编个我,再编个他。”他向后指了指扈天机。
“得嘞!您一会儿来取,只是……您的面具盖住脸了,小人怎么……”
“你想干什么?”扈天机突然出声,下意识狠狠瞪着摊主。摊主不知所云,抬头一看,吓得险些跌在地上。
“不用怕,我家侍卫眼睛有点毛病,”李诗拿折扇敲了敲扈天机,“没脸就没脸,那也别做他的脸,我照按原价给,你做就是了。”
“好……好……”摊主赶紧道。
李诗再次停驻脚步,是在一个卖诗画的摊位前。
扈天机以为他是对此类事物情有独钟,可仔细瞅了几眼摊位上挂的人像,险些让他笑岔了气。
这画的分明就是李诗!
而李诗第一眼认出的不是画像,而是旁边挂着的一幅字。
字迹不是自己,但内容完全是自己曾作过的文章,荀观言布置下的那篇以“自然”为题的文章中的一部分。
想来应该是那次意外,书卷被有心的百姓拾走,使文章流失在了民间。
“哎呀……果然还是文人最懂文人,这位公子,你可知这些是谁作的?”摊主一袭素衣,轻摇着折扇,款款向他们走来,然后站定向二人行了个礼。
“不知。”李诗道。
“你可知道为何现在市面上的宣纸都卖得如此贵?像我这样的书画摊主终于在市上扬眉吐气了一回,卖肉的都羡慕我们!”摊主越说越激动,终于讲到了高潮,他一屏气,折扇一开,“说出来吓死你们!这是当朝文道圣子作的文章!”
李诗听后没反应。摊主忙将狂喜的表情投向扈天机,也没反应,这个威武的侍卫甚至想笑。
“你们别不信啊!你去问问,随便敲一家门,大家都看到文道圣子的真容了!他带了一车书,因为事故来不及收走,全被我们瓜分了去,第二日就进行传抄。现在圣子的画像都供不应求,公子小姐们最为喜欢……”摊主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掌,“我愚笨,公子你当然看不上这些抄书,圣子遗下的书卷我有四五本,真迹!买回家中,子孙后代皆才皆福!”
李诗挑眉:“你拿来我瞧瞧。”
先前还故作矜持的摊主一听这话,慌得好比兽见了食,忙去取来压在箱底的五卷书,仿佛还不忍让李诗拿在手里,亲自为他翻阅:“您看看,这字,天下无人再写得了。”
“好,”李诗仅看几眼,故作思索点头,向后招了招手,“五本我全都要。你,过来给钱。”
扈天机无奈,就算摊主再怎么狮子大开口,他也只能照价给他。
谁知这摊主见好就攀,又在一边悄悄对扈天机道:“这位将士,见你仪表堂堂威风凛凛,自古武者配文人,买一幅画像置于房里,刚柔相济,福运连连啊!”
“柔?”扈天机眉头一皱,不耐烦道:“我要你这东西都是浪费。”
摊主从来没见过这么凶的侍从,一时哑言。看了看李诗,又看了看他,悄悄道:“好……好……”
寻回自己部分文章,也好给荀观言一个交代。临走前,李诗突然道:“有没有纸笔?”
“有的有的,给您。”摊主取来纸笔给他。
“你不许看。”
“是……是……”摊主只得退了老远,一边想着这两人可真是奇怪。
宣纸一展,扈天机将两端一紧拿在手中,李诗以左手蘸墨,提笔就来:
年少生藉野,
乱世求太平。
俯仰天地中,
扬帆付凤鸣。
百岁诗未改,
十年屈帝情。
北宫谪文曲,
原是尘土心。
最后,在下角盖上了皇印。
他将宣纸卷好,交到摊主手中:“君子信以成之,待日中之时才可展开,可应?”
“是,”摊主向他行礼,“小人应下了。”
不管民间各种风起云涌,只要回到隐世的居处,或是皇城之中,你若不想知,便可脱离一切喧嚣。
过了几天,李诗的手痊愈。
白衣换回皇袍,他既身为文道圣子,就终究会回去。
扈天机在最前方驭着御马,睚眦的剑鼻反射着柔和的夕阳,车檐上悬挂的金铃与李诗头上的冕旒叮叮相和。众多将士武装跟随护卫着皇车,纷乱的马蹄下扬起一片黄沙。
夕阳无限好……
其中一个将士策马接近扈天机。
“报万岁,文道万岁想减慢行速。”
“多事。”扈天机看了眼天色,抬臂向后一挥,所有人都随他勒紧缰绳减慢速度。
纵然近黄昏。
车内,马上,两人同时望着如血夕阳。
他胸怀壮阔,他心涌诗情。
什么时候才能好好看一场景。
“哥!你的手怎么样了?”李鲤赶来迎接。
“痊愈了,还有……”李诗命人端来一个小箱,打开,里面全都是未拆的信,“我不是你爹,不想知道你每日都干了什么,若再敢把此类废纸寄往白云宫,我就让你把它们全吃下去。”
“我这不是怕你无聊,给你找点事干嘛……听说你又出门玩了?还跟大个子一起。”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李鲤不敢相信这话,几乎要惊掉眼珠子,“哥,你可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文道圣子两次大驾街市,妇孺皆知,你都把民间搅成一锅烂粥了!不信你现在去看,就算这个时辰,还会有人蹲街上等着看你!”
这破烂比喻让李诗皱了皱眉。
此时,晚市上。
“小姐,你已等三个时辰了,文道圣子不会来了,老爷喊你回家用晚膳呢!”管家无奈道。
“你在朝廷做官?你怎么知道圣子不会来?晚市那么热闹万一他来了怎么办?给本姑娘继续蹲!姐妹们,一起啊!”
“姐姐说得对!”
姑娘们附和着,拉着自家侍仆继续蹲街市。
李诗扭头就走,根本不想搭理李鲤:“我累了,别来烦我。”
“哥!你……”
这时,长廊内迎面走来一人。
倩影袅娜,雅香邈邈,宛若月宫仙子。
正是政道圣子童胤。
“文昧?”她柔声问着,眼中却已有欣喜。
“元后。”李诗向她行了礼。
“好久不见,你的手可怎样了?过来让我瞧瞧……”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右手,借着月光仔细察看,轻轻吹了口气,“都说你伤得重,手痊愈虽重要,但也别委屈了自己。很疼吧?”
“已经无事,让你费心了。”李诗垂眸。
文道圣子右手若是出了事,对于国家的损失,她只字不提。她只是叹气,后道:
“若是每次有更多的人能奔赴险地,助你护你,怎会让你受这样的罪?”
两人沉默了。
“我哥已经没事了,”李鲤打破沉寂,“倒是元后,这么晚了要到哪里去?”
“郑国皇帝来探病,看望均良和你。估计要住下些日子,他恨不得带了一乘侍臣,真不知道是怕是敬,”童胤冷笑一声,“我正准备与均良一同见他。”
郑国,基本算的上是吴均良一统天下后唯一放过的,没有吞并的国家。最早采用妥协政策,因为有助于统一,后来甚至被吴均良扶持,令这寸地尺天的小国逐渐涨势。
“好了,我得走了,”童胤微笑,“文昧就算了,但是李家弟弟,下次见我要喊姐。”
李鲤听后第一反应是指着李诗:“为啥他就不用。”
童胤闻后也不答,轻轻笑着,从两人身边款款走过……
“对了,”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文昧,有从皇城外寄来的包裹,说是给你。内容经人查验过,好像对你挺重要才留下。对方是一群布衣文人,定是几经辗转才能被皇室接纳……怎么,才逛两次民间,就有文人墨客醉心于你了?”
“哪会……我知道了。”李诗答道,也开始疑惑包裹内容。
回至文曲殿。
天下唯一一座最大的紫檀木书案静静卧在殿中,分外显目。案腿雕为古兽俯伏状,案面流云纹理与山河丹青相得益彰,整一座鬼斧神工。为李鲤携唐古道共同制成,在李诗冠礼之日赠予他。
案面上摆放着一件已拆开的包裹。共十三本书卷,有的保存完好,有的却残破不堪,皆为李诗所作原本。
流失在民间的,全部归还给了他。
不知那书画摊主为收回所有书卷,呼唤同行,整理散本,花费了多大力气……
突然,两个绿茸茸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拿出一看,是两个草编的小人。一个衣袂飘飘,一个身披铠甲,可爱至极,但都没脸。
看着它们,李诗勾唇一笑。
黎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