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 ...
-
这是个星疏月朗的夜晚。
这里是青城山下“未了居”的竹蝉院。
他们之所以留宿此处,是因为行经此地傅英华突然经血逆转。“未了居”是和尚能找到的最近最好的休息之所,别的院子都住了人,竹蝉院是仅剩的一处。
和尚懂得天文地理,懂得烹饪岐黄,懂得四书五经,金刚经、法华经倒背如流,可和尚唯独不知,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经脉逆转了。
把小院子看了又看,傅英华看不出这小院有什么奇异之处。
蜡丸上只有六个字:未了居竹蝉院。
他们有什么计划?他们要拿和尚怎样?他们是和尚的对手吗?和尚的脾气自然不肯杀人,可这事儿也说不准。上一次和尚不就杀人了吗?不过,上一次和尚也是一时太急。他急什么?急着救自己……想到这儿,傅英华心里沉了一沉。
不远处,和尚蹲在流过院子的溪流旁洗手。
和尚近来很喜欢洗手,有事没事就洗手,常常泡得手指头的皮儿皱皱的。
洗着洗着,他会抬起手闻一闻,然后再伸远了看,看着看着就痴了,眼中有淡淡的悲哀,有淡淡的痛恨。洗呀洗呀,渐渐的也就云淡风清了。依然是副来去了无滞碍的模样。
“你在干什么?”傅英华问。不知怎的,今天突然想跟他说说话。
“洗手。”和尚说。
“你已经洗了半个时辰了。”
“哦。”和尚站起来,张着两手站了片刻,撩起衲衣来擦。他半垂着头,像个孩子,温柔的、内向的、木讷的孩子。玉雕般的脸上,漆黑的瞳仁朦胧得像雾里的星,怎么看也看不清,似乎充满了忧愁,又似乎什么忧愁也不能到达,再看下去,莫说哀愁,便是人世的烟尘也似不能到达。
和尚知道她在看他吗?
也许已经知道了,只是假装不知道罢!
用过晚饭,房里只剩下一人时傅英华摊开了掌心。那小小的蜡丸是小二悄悄递过来的,蜡丸里只有八个字:“子时将他留在西厢”。
这里便是西厢。
子时,正是三更,那么晚了,和尚自然是要睡的,她一个女孩儿,怎么好那时把个和尚留在房中?
傅英华苦笑。
敲敲东壁的墙,良久没听到和尚的动静。
犹豫了一下,出得门去,拍东厢的门,叫:“圆音,你开门。”
里面没有动静。静得一刻,有女人的喘息声传出。压抑的、痛苦的、又似欢娱到极点的。虽未经人事,傅英华多少也知道一些事情,顿时红了脸。茫然站了片刻,心中一时愤恨,一时气苦,一时又觉得空荡荡的无所依附。又停了片刻,她退开一步,盯着黑漆的门,心想,好一个装模作样的臭和尚!
咬了咬牙,傅英华回房。
盘腿坐在床上,捏诀静坐半晌,总静不下去。叹了口气,睁开眼,只见皎洁的月光银纱似的洒在床前。低头瞧了半晌,忽听得隔壁门响,心中一动,跳下床去,把门开了一条小隙,见一名身材矮胖的妇人蹑手蹑脚走过,依稀竟是店主的娘子。白日里见过,人物并不标致,甚至是蠢笨的。这个和尚,竟喜欢这样的女人?
没来由的,傅英华恨起这个女人来。
她也配么?
那样一个男子,她也配?
那么谁配呢?是你吗,傅英华。这样问自己,傅英华不禁一哂。黄天后土的,这可是从哪儿说起的……可是,为什么不呢……这样一个男子,不似尘世中所有的男子,她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想呢……
远处咕咚一声,像是什么人摔倒了。
那个方向和距离,应该是那个女人。
傅英华猛地拉开门,想过去看看。
“不用看,她活不成了。”和尚的声音突然响起。
傅英华是背对着他的。想到自己的背落在他眼底,自头尖至后脚跟不觉间就有点僵了,“你杀的?”
“我没别的办法。”
傅英华一时气结,回头盯住和尚,见和尚一袭白衣站在那儿,皓洁孤高如亭亭雪峰。她突然怒不可遏,出掌击向和尚,掌掌狠辣迅捷。
腰间的伤又迸裂了,真是疼,可她顾不得了。
一掌比一掌重,似要拍下一座五指山,把对面这个人压得永世不得翻身。
“你真无耻。”傅英华低喝。
和尚躲开了几掌,听到这四个字,突然不躲,就那么硬生生受了她一掌。
没想到这一掌落在实处,傅英华不禁退开,喝道:“干嘛不躲!”
“他们的刀上有媚毒,非此不能解。”和尚答非所问,傅英华满腔的怒意却突然冰消雪解。抬眼看和尚,他眼中光风霁月,一片坦荡。
“为什么不躲?”傅英华声音柔和了许多。
“解你心中怒气,解我心中愧疚。”和尚说。
他借人解毒,有什么可愧疚的?受她一掌,为何便解得他的愧疚?至于解她怒气,这种话亏他说的出口!傅英华欲张口分辨,被和尚这般明澈坦荡的目光注视着,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良久,傅英华道:“你至少……也该找个漂亮点儿的。这种蠢物……”艰难地说着,心中突然一动,傅英华啊傅英华,你这是在说什么疯话哪!一念至此,不由收了话音,窘迫地低下头去。
“伤口又裂了。”和尚说着,走过来横抱起傅英华。
傅英华心中一阵狂跳。和尚把她抱进房中,搁在床上。和尚起身要走,被傅英华一把拉住。
“别走。”傅英华说,不知道是为自己说,还是为了任务。
和尚便不再动。他瞧着傅英华,仿佛这是理所当然。
梆!梆!梆!
是三更了!
傅英华心中一惊!
时间为什么这么快!
离别的时候,时间总是很快的。
傅英华抓紧和尚的手,她突然有点儿留恋这只手。这只手很柔软,也很温暖,不像握刀的手,虽然她看见过这只手杀人如捻一只小虫子。
轻微的一声“喀”,很轻很轻,轻得让人想不出是什么在响,可就在这一声轻轻的“喀”之后,整块的墙皮都剥落了,砖头落下来,像是从妇人大笑的脸上跌落的厚粉。
“厚粉”后面是铜墙铁壁。
然后,四面墙壁开始向中间收紧。
不是很快,但也绝不慢,带着某种坚忍的决心,似是不把它肚子里的人挤成肉饼绝不罢休。
傅英华突然明白了。
原来自己只是一只饵,清风阁牺牲了自己。
她从前以为自己不怕死,可她现在怕极了。或者,她怕的不是死,而是生生被铁壁给挤死。
于是,傅英华哭了。无声的哭泣,眼泪打湿了脸颊。但一双柔软而温暖的手轻轻拭去了她颊上的泪。
“有我在,不怕。”和尚说,声音淡淡的,很稳定,叫人心安。
和尚一转腕,手里多了柄短刃。贯注了内力的寒光快速地闪动着,那面铁墙上被生生劈开了个洞,开始很小,越来越大。
铁房子越缩越小,飞快地缩小。
墙壁上的洞越来越大,慢慢地扩大。
外面在着火。热度穿透四面的铁墙不断涌入,诡艳的火光从和尚劈开的墙洞里射进来。傅英华出了满身的汗,手黏黏的。和尚的手也是黏黏的,想必也出了一身的臭汗。
铁壁快要贴到身上的时候,和尚说声“好了”弯腰自洞里钻了出去。
他不管我了!他不管我了!
一个声音在傅英华心底大叫。
然而和尚在外面说:“快。”
和尚的嗓音有些怪异。和尚用力一拉,把她拉了出去。
傅英华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她欢喜的是,和尚还是记着她的,她难过的是,最危险的时候,和尚最关心的原来是他自己。
身子刚脱出去,就听“轰”的一声巨响,铁屋合拢了!
和尚抱住傅英华,贴地滚了出去。
耳边有激烈的呼啸声响过,傅英华听得出,那是箭,而且是射程、速度都极快,一盒可以装三十六支箭的□□!
和尚躲得很狼狈,身法明显没有以前那么敏捷轻灵了。
这是怎么了?
傅英华奇怪着,和尚已把她放在一片花丛后。和尚低头看了她一眼,转身掠了出去。于是傅英华看见了和尚背上的箭。那么多,她数不出来有多少支。
难道和尚早算出外面有弓箭手候着,所以先钻出去,用自己的身子挡那些箭?
“圆音!”傅英华大声叫他的法号,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哽咽了。
可圆音已听见,他回头望了她一眼。发现她眼中的泪光,圆音微微怔了一怔,淡淡的眼光中多了分杂乱,身上便又中了几箭。
他不再迟疑,飞快地掠了出去。
箭又多又快,他终于被迫进了院子的东南角。
墙虽然高,应该挡不住他,傅英华安慰自己。
傅英华这样想着的时候,火光突然冲天而起,整个墙角都在滚滚的黑烟中被炸上了天空。一切的一切,原来都在别人的计算中!
圆音,圆音……傅英华心中蓦地一沉、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