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都一饷》》辛恒

21、20

　　过完元宵节，我提前一周去了学校。我不能在家里继续无意义地消耗生命，从小到大我都不害怕死亡，我只担心会白活了。我得创造点什么，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起步，该如何创造。
　　一些事情在做的开始没有什么崇高的意义，只是卑微、好奇。去做了后，会猛然发觉一些新的感受，会通过那个小小的窗口看到新的世界。
　　我加了学校的兼职信息群，开始尝试不同性质的打工。现在回想发现，那些小零工带给我的成长并不比在校园里少，我学着表达交流、学着认真诚恳、学着认清自己在这个世上的位置，认识自己。
　　第一份工作是家教，教小朋友写作文。选择这个，前期的心里纠结度不亚于思考人生哲学。我说过我对教师这个职业有阴影，但教教写作应该还不算是教师吧？不得不说，写东西似乎是我最拿得出手的，并且时间灵活，不影响平时上课，还可以长期固定做，算时薪，划得来。于是我下定决心去试试看。
　　我按提前联系好的地址前往，那真是豪华型的气派小区。我向保安自报家门，说要去6幢11楼，保安谨慎地问我：去做什么。
　　我说，家教，教小孩子写作文。
　　保安开始拨电话：张先生，有位林小姐找您，说是家教？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后说，林小姐，请跟我来。
　　我跟着身材挺拔高大的保安走进去，小区才正式开始显山露水，各色珍奇树种艺术品似的呈现，还有一个小型的瀑布，清澈的溪泉，绿丛中有音响播放着轻悠的音乐。那是下午六点左右，有穿着运动装的年轻夫妇（或是情侣）牵着狗散步，一只金毛一只萨摩耶。也有背着书包回家的学生，有哄着外孙荡秋千的老人……一点儿没有喧闹的感觉，无比的温馨、美好。像是桃花源。另一个世界。
　　保安帮我按了电梯按钮后便离开，电梯上行时穿过透明的玻璃窗，雅致静谧的小区尽收眼底。我觉得自己很谦卑，一言一行都在毕恭毕敬。我看到了与我联系的张先生，四十多岁，黑框眼镜，个头不甚高大，却有一副学者的儒雅气息。
　　“林老师好，请进。小渔，快出来，林老师来了。”
　　“林老师好”。
　　我没想到会是如此漂亮的小姑娘，圆圆的小脸，圆丢丢的眼睛。看着她心里都觉得很甜。连她稚嫩的声音都是甜糯的。
　　小姑娘二年级，成绩名列前茅只有作文是短板。张先生和我一番客气后，我和小渔走进她的卧室，那简直是公主的宝殿。粉色的墙纸，围着洁白纱幔的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布偶，一扇宽敞的窗户下放着台面整洁的书桌，桌上搁置着各式精致的摆件，芭比娃娃穿着高雅的裙装排了一溜。
　　我们坐在桌前，开始互相了解。
　　“小渔，写作文之前，我们先商量个事儿”
　　“什么？”
　　“你直接叫我名字，别叫我老师”
　　“可爸爸让我叫你老师，林老师，他嘱咐了我好多遍。不过，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林老师。”
　　“林冉冉”
　　“林——冉——冉，冉冉怎么写？”
　　“我写给你看”
　　“这个字好奇怪，是什么意思？”
　　“曹植有句诗——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感觉很美，但还是不懂，什么意思？”
　　我看了看窗外，香樟树绿叶依旧婆娑，但中间的几株杨柳却只有细弱的枝条。虽然立春了，但天依然寒，还没有发芽，“你先答应我，以后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叫我冉冉，好吗？”
　　“好”
　　“ok，那我们开始吧，写今天的作文”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句诗是什么意思”
　　“现在太早了，再过几个月，不用我说你也会懂的。作诗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写作文也一样，眼前有景，脑袋中有想法，心里有话，这样的作文写出来才好，既带有真情，也有实感。”
　　她的神情像是听懂了，也像是没听懂。好吧，是我说得太玄乎了。
　　“今天学校布置的作文题目是什么？”
　　“元宵节”
　　“好，那你先回忆一下，元宵节那天家里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和平时一样”
　　“你再好好想想，那天从早到晚你都做了点什么事，家人呢？”
　　“我就是吃饭写作业睡觉啊，爸爸妈妈不写作业，就是吃饭睡觉”
　　“在你看来，就没别的特殊的了？”
　　“没了”
　　“吃汤圆了吗？”
　　“吃了”
　　“你觉得元宵节吃汤圆一点都不特殊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后摇头，“没什么特殊，汤圆想吃随时可以吃啊，有什么特殊？”
　　“那如果今天我不来，你这篇作文打算怎么写？”
　　“我有本作文书，可以仿照一下”
　　“什么作文书？”
　　“那上边有篇写春节的，我可以把里头的春节换成元宵节”
　　“你觉得这样写作文有意义吗”
　　她又认真地摇头，“没有”
　　“那为什么要写没有意义的东西呢”
　　“语文老师让写的，我不乐意也没办法啊”
　　“老师布置作文不是为了让你写无意义的东西，你得试着写出有意义的东西来”
　　“可什么是有意义的东西呢？”
　　“带着真情实感写出来的东西就有意义，你仿照作文书誊抄过来的就叫无意义”
　　“什么是真情实感……”
　　“你发自内心的喜欢、感动、生气、愉快……这些就是”
　　“那我讨厌写作文，讨厌语文老师、讨厌写这些狗屁鬼东西，我可以把这些真情实感写进作文里吗？”
　　我一时语塞，她又认真地强调了一遍，“我真的讨厌这些鬼东西。”
　　她看我不说话，又接着说下去：
　　“你是爸爸找来的，他找你来只是为了省得和我麻烦，我写每篇作文都得好长时间，经常写不好或者干脆写不下去，语文老师就打电话给爸爸，老师说你身为教授连你女儿的作文都辅导不好？爸爸就很生气，他把这些话都告诉我，他说如果我再写不好就是丢他和妈妈的脸，他说教授的女儿不可以连作文都写不好，所以他找你来，帮我写作文。”
　　“你爸爸是教什么的教授？”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关于建筑之类”
　　“你妈妈呢？”
　　“他们是同事，一样”
　　“你妈妈不会辅导你写作文吗？”
　　“她和爸爸都不会，他们只会画图，他们画的图从来不让我碰一下，他们说那些图都很宝贵，事实上，我看不出来那些画有什么稀奇的”
　　我瞬间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瞪眼。
　　“你知道你为什么写不出作文来吗，因为你的眼睛、鼻子、耳朵……这些器官都是封闭的，包括这里，你的心。你说元宵节什么都没发生，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吗？你看看，你有这么一扇大窗户，元宵节那晚你有注意到吗，窗外有一轮特别明亮的月亮，你有认真观察过它的样子吗？你知不知道关于月亮有个传说，上边有位仙女，仙女还有只特别可爱的小兔子……还有，你的耳朵用上了吗，你有没有听到那天爸爸妈妈说什么特别的事情，电视机里有什么特别的节目，邻居家、你的小伙伴有没有和你一起玩……这些都可以写进作文里，能不能写得有趣，在于你有没有用心感受到，有没有用有趣的语言表达出来。”
　　看得出来她很聪明，她眨着又浓又长的眼睛说，“我想起来，那天我们还一起去看了花灯……隔了几天了，我给忘了”。她假装挠着头，似乎不好意思。
　　我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追问，她不断地回忆那天发生的点滴。在追问下，她的眼睛似乎睁开了，看到了形态各异的花灯；她的鼻子嗅到了烟花的气息；她的耳朵听到了路上的喧闹的声响；但她的心灵还是感受到了无聊——她说那些灯没什么稀奇，也就那样吧……